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了翰林,玉堂归娶。那时张掌柜有了这样一个女婿,身份便大不相同。因此,对这门亲事,中意极了,一口答应。
  在他想,二妞亦一定很高兴。哪知不然,不但不高兴,居然板着脸说出三个字来:“我不嫁!”
  这太出人意外了!问她是嫌男家哪一点不好?二妞认为男家无可批评。然则原因何在,却又死不开口,惹得脾气本来就不大好的张掌柜,暴跳如雷,差点把屋顶都要掀掉了。
  张太太也觉得事有蹊跷,到夜来母女同榻,做娘的大掉眼泪,二妞这才透露了一句,道是金哥跟她同过床了。
  同床又不是真的做了夫妻,何必认真?张太太陡然想到,莫非那晚上假戏真做,到底失身给金哥了?
  这一来,把眼泪都吓回去了。严词盘诘,二妞指天罚誓,那夜两人干净,毫无越礼之事,甚至愿意请稳婆来验,证明清白。
  尽管二妞引用记不得哪本书上看来的一段故事,说古时候有个公主,宫廷遭难的时候,曾经有一名卫士将她背负而逃,得以脱险。后来老王要替她选驸马,她只说得一声,某人曾经背过我,表示从一而终,不曾接触过第二个男子,方算贞洁。可是,知女莫若母,张太太知道她是托词。
  张太太对于女儿的选择,并不以为然,不过深知女儿的性情,一经做了决定,很少有更改的可能,逼得太急,会出变故,所以叹口气不作声。
  到了第二天,张掌柜也知道了真相。这一次一反常态,居然并未发脾气,因为情况太严重了,自知不是发一顿脾气所能了事的。他也了解二妞不好对付,光是劝,没有用;釜底抽薪之计,莫善于让她自己知道,决不可能做朱家的儿媳妇,死了想嫁金哥的那条心,才能为她另外选个好女婿。
  于是,他托人做了一张状子,将朱老大告到南城御史那里,亲家一打官司,变成不折不扣的冤家,那就不但二妞知道自己姓不了朱,朱家也不会再愿意结这门亲。这一着确是很厉害,但却弄巧成拙了。
  张掌柜原以为朱家女儿,依旧不肯过门,所以状子上只说,新妇于吉期之日,托词老母病危,归宁至今,不返夫家,请求勒令朱家将女儿送回。朱家办不到这一层,官司就打起来了。哪知南城御史传被告到堂一问,朱老大居然表示,愿遵堂谕,将女儿送回夫家。
  这个变化是张掌柜所意想不到的。本以为是朱老大怕当堂受责,故意耍一记花枪,作为招架。细一打听,方知是朱小姐真的回心转意了。这有两个原因:第一,当张家将放回金哥时,新郎说的那番话,通情达理,十分厚道,朱小姐颇受感动。第二,新郎的病势日渐痊愈,朱小姐不至于进门不久,便成寡妇。而又咎歉于心,很希望早归夫家,善尽妇道。只是当时寻死觅活,态度太过分了些,自己怎么样也回不了头。
  难得有此峰回路转的机会,正好趁势收篷。
  可是,她想回夫家,夫家却不肯再要她。尽管张太太非常愿意接纳,但张掌柜却执意不允,一则赌气,再则欲南反北,恰好造成了亲上加亲的一种情势,这口气更咽不下。
  话虽如此,既经南城御史堂断,表面上来说,官司还是打赢了,要想出尔反尔,拒绝朱家送女儿回来,还是件很不容易的事。张掌柜为此召集至亲密友,商量了好久,才想出一个办法,再进状子,告朱老大“妄冒”。
  状子上说,朱家女儿过门拜堂以后,因为新郎体弱,当夜虽入洞房,并未成亲;第二天黎明,新妇即返母家,前后在夫家不足一昼夜,又是严装之下,所以新妇的面目,认不真切。现在才知道,朱家之女不愿为张家之妇,当时朱老大是命他儿子金哥乔扮新妇,妄冒成亲。既然如此,张家亦不愿要这个新妇,免得成了怨偶。请求依“婚姻妄冒”律处断。
  情节虽离奇,理由很充分。南城御史打算依律处断,但他手下的吏目,却有不同的解释。
  原来南城御史属下有个书办,已经打听到张、朱两家婚姻中的纠葛隐情。张掌柜家道殷实,正好从中架弄是非,敲诈勒索,所以故意挑剔,讲出一番不算“妄冒”的道理。
  《大清律》共分七类,第一类是“名例律”,专讲通则及程序,什么叫“五刑”,什么叫“十恶”,什么叫“八议”,什么叫“公罪”,什么叫“私罪”,累犯如何加重刑罚,自首如何得以减刑之类。其余六类,照朝廷六部、州县六房来分,即称为吏、户、礼、兵、刑、工六律。
  婚姻属于户律。诉讼中所谓“户婚田土”乃是小事,可由初审的官员,限期自行审结。因为如此,户婚田土的纠纷,便成为贪官劣幕恶吏,舞文弄法,颠倒黑白去捞钱的机会。本来,审断的规矩,有律依律,无律照例;律例皆无,比附办理,其间斟酌轻重,全看问官的修养。可是问官“读书不读律”,一件疑难案子到手,应该引用哪条律法,已感踌躇;至于案例,不知几何,更是两眼漆黑,茫然不辨。这样,就必得请教幕友,而刑幕对一部《大清律》固然读得滚瓜烂熟,可是案例太多,未必尽知。况且例有新旧,出一新例,旧例即不适用。何时何地出一新例,往往无从得知,唯有刑部的书办才清楚。引例不当,即遭驳斥,所以刑部书办,是连各省的臬司都要买他的账。
  像张家所告的“妄冒”成婚,依照户律:“若为婚而女家妄冒者杖八十,追还财礼;男家妄冒者加一等,不追财礼,未成婚仍依原定,已成婚者离异。”南城御史准原告的状子,打朱老大八十板子,退婚追还财礼,并不算错。可是书办坚持不能这么判,说是这不算“妄冒”。
  怎样才算妄冒呢?照这个书办的解释,譬如有一家闺女,身有残疾,相亲的时候,由姐妹代替;成婚之时,男家才发觉新娘子身有残疾,这是女家的妄冒。如果新郎官有类似的情况,由兄弟代为相亲,那就是男家的妄冒。总之,妄冒是自知有为人嫌弃的缺点,隐瞒对方,到头来的目的,是想弄假成真,结成婚姻。朱家金哥,是假扮新娘,并非“嫁”到张家,与妄冒成婚的原意,完全不符。
  这话也不能说没有道理。然则应该怎么判决呢?那书办认为张家所告,或许不实,必得传两造到堂,审问明白,才能处断。
  所谓两造,不是指张掌柜与朱老大,而是张家的儿子与金哥,也就是新郎官与假新娘子。同时又放出风声去,张家新郎官根本不曾拜堂,也是妄冒,自己妄冒而又告人妄冒,其情可恶!官儿会重重办原告的罪,替被告申冤。
  这一下,将张掌柜吓得盛气全消。细细想去,所谋大左!如果真相毕露,不但自己妄冒在先,犯了诈伪的罪,而且二妞代兄扮新郎,入洞房,与金哥曾经同床共枕的秘密,亦会成为轰动遐迩的笑话。至于对二妞来说,究竟白璧有了微瑕,很难嫁得出去了。
  当然,这还是以后的话,眼前最急要的事,是要避罪。这关键就完全在金哥身上,他要将二妞供出来,整个官司就输定了。
  “还是托二婶去疏通疏通吧!”张太太劝她丈夫,“凭良心说,人家朱家也很受了委屈,冤家宜解不宜结,何苦?”
  张掌柜摇摇头,叹口气,好久才说了一句:“一直都是占的上风,亲家变成冤家,现在要我倒转去求人家,这张脸实在抹不下来。”
  张太太深知丈夫的性情,替他想想,实在也有为难之处,只好私下跟张二婶去商量。
  “这也容易!”张二婶说,“等我去一趟!一定能拿事情办通,面子圆上。”
  果然,张二婶很有手段。等她去了回来,紧接着就是朱老大来拜访张掌柜。
  两人本是好朋友,却从结亲以后,变成冤家,就再没有见过。只是张掌柜视朱老大为冤家,而朱老大却不是这么想而已!
  “大哥!”他一见面便是一个大揖,“种种是我不对!小女脾气太强了一点,我又教女无方,以至于替大哥添了这么多麻烦,真的变成恩将仇报了!”
  这样卑恭的措辞,张掌柜不能不感动,急忙还礼,满脸惶恐地说:“言重!言重!老朱,你知道我的臭脾气。老朋友,请包涵,请包涵!”
  “彼此,彼此!”朱老大说,“言归正传,大哥,这场官司,要赶快了。我倒有个办法,不知道使得使不得。”
  “尽管请说!”
  “第一,女婿不能上堂,不妨托病。”
  “女婿”二字,有些刺耳,但亦只好默认,“是的!”张掌柜说,“我亦是这么想,不过,金哥——”
  “那,”朱老大抢着说,“那全在我!”他拍一拍胸脯,“金哥这孩子,别无长处,最忠厚,最听话,到堂上,要他怎么说,就怎么说,决不会胡乱拿令嫒出乖露丑。”
  听得这话,张掌柜宽心大放,拱拱手说:“能够如此!真是感激不尽了。”
  “患难弟兄,谈不到这些。不过,大哥,”朱老大问说,“他们也是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。我想,总还要打点打点。”
  提到这一层,张掌柜气又来了,“老朱,我不是不通人情的人,要个三百五百银子好商量。他们也托人递了点子过来,可是,狮子大开口,没法儿谈了。老朱,”他伸出一个手指,“他们要这个数!”
  “一吊?”
  一吊就是一千。“一千银子?哼!”张掌柜冷笑,“加十倍。”
  朱老大伸一伸舌头说:“要一万银子?未免心太黑了一点!”
  “亲家,”张掌柜改口了,“既然你有这番意思,我也赞成,加几个把事情了掉,也好。”
  他的心思活动了,两亲家的意见也更接近了,很快地决定了几个步骤:第一是如原议,金哥应讯,而新郎告病,请求免予传证;第二是送三千两银子的红包;第三是原告再进一张状子,撤销原诉。
  原诉是请求离异,撤销原诉,即表示和好如初,张家仍旧要朱家的女儿做儿媳妇。化干戈为玉帛,不仅是朱老大此行的一大收获,也是两家的喜事。
  于是按照预定步骤,一面由金哥到堂应讯,证明新郎并未妄冒;另一方面由张掌柜托人去“斟盘”。
  这次是由南城御史属下的一个兵马司副指挥,也是姓张的出面谈判,表示这件案子虽不麻烦,但知道的人很多,连大兴县衙门都得分润。看在彼此姓张的分上,愿意打个对折。
  对折就是五千,而张掌柜愿照原数加一倍,送两千银子。中间有三千银子的上落,彼此让步一凑合,可望“成交”。中间人回来一说,张掌柜倒也很痛快,说是:“他让一半,我加一半,三千五百银子!”
  人人都以为这个数目情至义尽,对方必能接受,而张太太则以为既然已经和解,不如让新媳妇早早进门,因而催促丈夫,赶快把撤销原诉的状子递进去,一等批准,立即就可第二次请客,让小夫妇与亲友见礼,正式确定了名分。
  她这样心急,还有一层用意在内,因为儿子亲事定局以后,便可进一步谈二妞与金哥的亲事。对于这一层,张掌柜表面虽未说话,暗中却已默许,所以考虑下来,觉得不妨顺从妻子的要求,将一张撤销原诉的状子递了进去。
  这张状子进坏了。对方换了另外一个人出面,铁心冷面,一开口便执定非一万银子不可,少一文也不行。这一下连中间人都大为光火,回来据实转告,反劝张掌柜听其自然,料想南城御史是读书人,而且官声不坏,不会不明事理,官司仍有八分的把握。
  哪知胥吏衙役另有一套手法。南城御史确是个君子人,君子可欺其以方。他们把张掌柜请求撤销的状子压了下来,向南城御史建议,男家理由充足,女家证人答供,亦与原诉相合,应准离异,并知照大兴县衙门备案。
  这个批示,在南城兵马司那个小衙门的墙壁上,贴在很显目的地方。张、朱两家,得知消息大惊。欲合判离,而且在大兴县衙门备了案,婚姻便不合法。如果两下和好,固然小夫妻还是小夫妻,亲家也还是亲家,但是后患无穷。最明显的是,如果小夫妻失和,男家可以休妻再娶;女家将女儿接了回去,亦可另嫁别人,皆不算犯法。
  张掌柜已是这样的想法,而朱老大对此事看得更为严重。女儿嫁了过去,不道男家是奉准离异的,名不正则言顺,女儿在张家一无身份可言,不但太觉委屈,而且毫无保障。别样事情可以让步,有关女儿的终身大事,岂能马虎了事?
  其实这些话就是朱老大不说,张掌柜也能想象得到,当然要设法补救。使他困惑的是,既已进了撤销原诉的状子,何以又有这样的结果。一打听,才知是被压了下来。显然的,“火到猪头烂,钱到公事办”,若要挽回,还是得花钱。
  “事情弄拧了!”南城御史那里的书办,一个劲儿摇头,“没法子扳回来了!”
  这还是故作姿态。事实上呢,如果八千银子一个不少,还是有法子可以撤销原判。只是张掌柜咽不下那口气,敬酒不吃吃罚酒,而且是掐住脖子硬灌,不太窝囊吗?
  因此,他决定还是按正道办。撤销原诉的状子被压了下来,不要紧,可以进一张。这张状子上说,彼此误会已经冰释,仍愿与朱家联姻,原判离异,请求注销。同时又向大兴县衙门进状,张朱两家的婚姻,请准备案。张掌柜心想,只要县衙门承认,不管南城御史怎么批示,都不在乎了。
  他的这两步棋,早在积年滑吏的估计之中,预先就堵塞了他的路子。首先是向南城御史的煽动,说这姓张的为富不仁,是个刁民;与朱家联姻一事,三翻四复,要如何便如何,既利用官势,欺侮姻亲,又是视官府如无物,可以玩弄于股掌之上。
  南城御史也觉得张掌柜莫衷一是,其情可恶,便听从手下的话,提笔批道:“该民视婚姻大事如儿戏,反复无常,足见刁顽,所请不准,原状掷还。倘再渎诉,必依妄告律从重治罪,勿谓言之不预!”
  当然大兴县的书办衙役,是互通声气的,这种大有油水的案子,更是桴鼓相应,勾串甚严。所以张掌柜在县衙门的状子亦被驳了,理由是:“前准南城御史文移,如该民所请断离有案。所呈各节,应仍向南城御史呈诉,本县碍难受理。”
  这一下,真的推车撞壁,成了僵局。张掌柜想过好多法子,一个法子是搬家,到另一位巡城御史那里呈诉,但“户婚田土、赌博斗殴”,《会典》上称为“细事”,只准由犯事地方案员审理,其他地方衙门,不得干预。
  至于“越诉”,就是向上一级的衙门呈告,更是于律不合,法所不详。
  “是这么一件衙门里看来的小事,而当事人惶惶不可终日的大事。”刀吏目说,“你能不能想个法子?”
  “怎么不能?不过,老刀,”郭长清说,“这案子可也不小噢!”
  “怎么呢?不说户婚田土细事吗?”
  “七八千银子出入,也不算是小事了!”
  一听这话,刀吏目又惊又喜,声音也就压低了,“你看怎么样?”他说,“我也是有人这么托我,我想你老兄在刑部,顺便提一声。说实话,并不指望着有什么大用处。如果这件案子你能拿得下来,咱们不妨谈谈。”
  “也许能拿得下来。谈谈不妨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刀吏目说,“南城御史,听说是位很方正的老先生,水都泼不进去。如果你能拿得下来,我可以给你去说,多少银子包了下来。可是得有把握。”
  “当然有把握。”郭长清说,“你先问问对方,能出多少。”
  “好!”刀吏目说,“这件事我虽不是直接经手,不过我知道人家很急,递过话去,很快就有回音。
  准定明天晚晌,仍旧在这里见面好了。”
  订了后约,由郭长清做东付了账,各自散去。第二天中午,刀吏目突然来访。一见面便笑嘻嘻地递上来一份请帖,具名的是个陌生人,叫作张三义。
  “这是谁啊?”
  “就是那位张掌柜。”刀吏目说,“他的意思很诚,请你务必赏光。”
  郭长清考虑一下说:“老刀,我也老实说,这种事,吃了人家一顿,话就不便谈了,谢谢吧!”
  “没有关系,没有关系,我们先谈。人家已经开了盘子了,总共出四千银子,你看怎么办,就听你一句话好了。”
  “四千银子都在里头了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你的一份呢?”郭长清问。
  “当然也在里头。”刀吏目紧接着说,“不过,我这一份可以不算。”
  “那没有这个道理。”郭长清心知对方另外会酬谢刀吏目,不过自己另有事求教他,不能不尽道理,当即说道,“这个数成不成,要谈起来看。咱们俩都是居间的,有好处大家均分,二八回扣,可以提八百两银子,每人分四百,你看如何?”
  “当然好啰!不过,数目也差不多了,尽四千银子去办;如果不够,我这一份就贴补在里头好了。”
  说来说去还是四千银子包办,郭长清觉得可以办得下来,便点点头说:“好吧!再不够,我那一份也贴补进去。”
  “这不好意思吧!”
  “彼此都是为朋友,无所谓。”
  “那么,晚上仍请赏光啰!”刀吏目说,“倘或另外有朋友,约了来也不妨。”
  “好吧!”
  等刀吏目一辞去,郭长清立刻到都察院看一个朋友,打听南城御史袁承业是怎么样一个人。
  “这位袁老先生,字绍庭,山西人,科名很早,咸丰三年的翰林。新放的四川总督丁宝桢,就是他的同榜。”
  这位袁都老爷清廉耿介,贿赂请托,一概谢绝,只是胸中不大有主张,易于偏听。郭长清心想,照这样情形看,不必托浙江司的同事去打招呼,否则白卖一个人情之外,反将事情搞得更僵。
  回到部里,跟手下一个姓刘的司狱商议,刘司狱笑道:“‘解铃还须系铃人’,容易得很!仍旧找南城御史的那个书办好了。”
  “可是,怎么找法呢?”
  “找浙江司的书办。”
  郭长清被提醒了。南城御史审理的案件,既都归浙江司复核题奏,那么,那里的书办一定跟浙江司的书办打交道,不论公私,皆有交情,正是一条极好的路子。
  于是郭长清说道:“老刘,我手里有件案子,弄妥帖了,大家都有好处,每个人起码也能弄个二三百两银子,就劳你驾去一趟吧。”接着将张、朱两家那件事,约略说了一遍。
  听说有二三百两银子的好处,刘司狱当然起劲,到浙江司去了一趟,笑嘻嘻地回来说:“都弄清楚了。”
  刘司狱将案子的始末,以及南城御史那里,经办此案的书办姓名都弄清楚了,问郭长清是不是约地方见面?
  “当然!”郭长清说,“我做个小东,喝杯酒,见见面。就在正阳楼吃螃蟹吧!”
  正阳楼之会,一共四个人,主人以外,主客是南城御史的查办,姓杨,陪客是前司狱与浙江司的张书办。持蟹把杯,且饮且谈,张书办穿针引线地渐渐引入正题。
  “谈到这件案子,都怪姓张的自己不知趣。”杨书办说,“这件事知道的人很多,越闹越大,想沾手的人很不少,彼此牵制着,越来越扎手了。”
  “那还不是在你!”张书办递过一句话去,“只要你报上来,我们那里不会挑剔。”
  公事上有了保证,杨书办的语气便不同了,“那倒可以想法子。不过,”他喝口酒,慢吞吞地说,“我也得回去商量商量,人太多!”
  “嗯,嗯!”郭长清跟刘司狱交换了一个眼色,刘司狱向张书办努一努嘴。于是郭长清便向张书办说道:“你们谈谈去。”
  张书办受命将杨书办引到一边,悄悄说道:“这件案子是浙江司一位掌柜的司官所托,一大半是人情。
  你老哥不能当一桩买卖,只当放个交情在那里。”
  “是的!”杨书办说,“我懂交情。”
  “是的,我知道你老哥很够交情。不过另外还有人,不能不敷衍。人家预备送这个数,你老哥一总包涵吧!”
  说着,伸出两个指头,杨书办觉得两千银子太少了,面有难色。
  “另外,”张书办见风使舵,“对你老哥当然也有一份谢礼,打算买两支人参的,我看,倒不如折干还痛快些。”
  杨书办实在有些不甘心,原来就有三千五百银子可以到手的,经过一番周折,反倒减少了一大截,这话该怎么说呢?
  “算了,算了!”张书办极力相劝,“行得春风有夏雨,这趟委屈,下趟我补。”
  就这样软求硬逼,终于以两千五百银子成交。约定第二天仍在原处过付,先付一千,杨书办交代怎么做法,等事情办成,再付余数。
  于是重新入座,欢然快饮。散席以后,郭长清跟刘司狱、张书办又有一番交道要打。总数四千银子,先抹下五百,下余三千五,除了付杨书办之外,还剩下一千,既然表示三一三十一照分。刘司狱倒是外场人物,认为张书办很出力,自愿少拿,结果定规郭、刘各取三百,张书办独得四百银子。
  到得晚来,郭长清叨扰了张掌柜一顿盛馔,带回来了两千银子,也带回来刀吏目交付的三帖药,说是每帖药可以服三煎,一天一帖,到第四五天,包管病人精神旺盛,大概可以维持十天工夫。
  “有十天的工夫尽够了。”刚毅很高兴。不过,他亦不无怀疑,带笑问道,“京里有几句挖苦几个衙门的话,老兄想来听说过?”
  “是‘光禄寺的茶汤,太医院的医方’不是?”
  “还有‘翰林院的文章’。”刚毅说道,“会不会有名无实?”
  “不错,‘太医院的医方’跟‘翰林院的文章’一样,看起来很像样,其实没有什么用处。不过,我拿来的不是药方,是药,那就不同了。人家指着这个养老婆孩子,独得的秘方,当然跟公然开出来的方子不同。”
  “啊,啊,不错!”刚毅踌躇着说,“那,这三帖药,人家也不能白给吧?”
  “不相干,是我托南城御史那里一个朋友弄来的,交情够得上,分文不花。将来有事,请司里关照一下,就补了人家的情了。”
  “好!就这么说,有事你来找我。”
  有这句话,跟杨书办会面谈事,就顺利了。他将刀吏目的来头,以及刚毅的表示,细说了一遍。杨书办心想,这倒也是求之不得的事,且留着这个人事,到有什么案子出来,浙江司准驳之间,关系出入甚大时,打这么一个招呼,也许值一万银子都不止。
  因此,他的脸色就不同了,“郭老爷,张家这件案子,你老的吩咐,我没有不尽心的。”他说,“我本来的意思怕说不清楚,打算请郭老爷的张掌柜跟他亲家当面谈,如今就跟郭老爷说也一样。”
  这意思是即使成交了,他也还有刁难之处,不能那么痛快。郭长清心知其意,表示领情,拱拱手说:“我知道,我知道。就请你告诉我好了。”
  他的办法说穿了分文不值,是由朱老大进一张状子,表明他的女儿不仅不是不愿嫁到张家,而且矢志从一而终。如今男家要求退婚,虽经判决,以后男婚女嫁,各不相涉,但他的女儿仍以为生是张家人,死做张家鬼,誓以丫角终老。志不可夺,情实可怜,而男家亦已谅解,请求离而复合,仍准与张家结亲。
  郭长清如言照办,由经手人一层一转达。张掌柜做事心急,自己托人替亲家做了一张状子递了进去。
  那位“袁都老爷”看状子,嗟叹不绝,觉得朱家女儿,贞洁可风,立即传唤张掌柜来问,可愿与朱家复结姻亲?等张掌柜有了承诺,随即批准,还做了一首诗,赞美其事。
  状子一批准,一切手续本来可以节节留难的,因为红包已到,畅通无阻,前后不过三天工夫,大功便已告成。张家大张盛宴,为儿媳与亲友见礼,郭长清、刀吏目自然都是坐首席的上宾。
  在这三天之中,服了药的陈湖,虽然咳嗽如旧,而胃口特佳,精神旺盛。刚毅知道药效只能维持十天,所以不敢耽延,复又提堂审问。
  当时是问到陈湖向刘锡彤指出,葛毕氏不安于室,而外遇是杨乃武,陈湖便即当堂吐血,此时便接着未完的话问。
  “陈湖,关于杨乃武,你当时是怎样跟刘大令说的?”
  “记不得了!”陈湖答说,“只说,外面风言风语,传闻很多。”
  “刘大令没有问你,是些什么传闻?”
  “记不得了!”
  两个“记不得”将刚毅的火气引了起来,拍桌喝道:“你是有意不说实话!别以为你有病在身,我不会打你的屁股。”
  “不敢。”陈湖有些怕了,“实在因为旧疾复发,精神委顿,神思恍惚,不大记得清楚。”
  “我再问你,刘大令听了你的话,作何表示?”
  陈湖想了一会答说:“记得刘大令说,要打听打听。”
  “打听什么?”
  “当然是打听杨乃武与葛毕氏可有暧昧情事。”
  “以后呢?”
  “以后,我就告辞了。”
  “那几天没有跟刘大令再见过?”刚毅紧接着警告,“你如果再说假话,可留点儿神。从旁人口中问出真情来,我不饶你。”
  陈湖本想回答,那几天没有见过刘锡彤,听得刚毅后面的那两句话,便改了口:“那几天大概还见过一两次。不过,刘大令很忙,所以虽见了面,也没有闲谈的工夫。”
  “闲谈没有,这件案子总谈过吧?”
  问到这里,可以说是告一段落。照刚毅与翁曾桂、林拱枢的研判,陈湖在这件案子中,有两处地方要负责任:
  第一,刘锡彤虽与杨乃武不和,但当起之时,如果不是陈湖提到杨乃武,说他是葛毕氏的情夫,刘锡彤就不会心生存见,以为奸杀相连,贸然认定葛品莲死于奸夫淫妇之手。
  其次,全案的最大疑问,在于葛品莲是否中砒毒而死。砒霜来自爱仁堂钱坦之手,而钱坦本不肯承认,是因为陈湖的劝导,方始就范。如今钱坦已死,则陈湖就成了关键人物,事实真相唯有从他的口供中,才能确定。至于陈湖本人的责任,当然要看他的动机而定,如果知情而帮同刘锡彤胁迫钱坦勉强作了伪证,其罪甚重。因此,关于这部分的审问,不仅关乎全案的最后结果,对陈湖本人来说,出入关系亦很重。
  就为了先有此了解,刚毅不敢马虎,如何入手,先作过一番研究,认为应该先加开导,劝陈湖尽量说真话,才能省好多事。此际,就到了要开导的时候了。
  “陈湖,你总知道,沈彩泉已经据实招供了。此外还有爱仁堂钱姚氏跟杨小桥的供证,更是老老实实,有什么,说什么,不必忌讳撒谎的。拿他们那些口供合起来看,事实真相,了如指掌,就不提你到堂来问,也没有什么关系。这一点,你自己应该明白。”
  “是!这一案本来就跟我没有什么关系。”
  “陈湖!”刚毅沉下脸来说,“你这样子的态度,就不对了!你的关系很重,你自己肚子里明白。怎么说,与你没有关系?你是自欺乎,欺人乎?我告诉你,我提你到堂,是给你机会。你如果态度诚恳,肯说实话,并且有悔悟之心,国法不外乎人情,自然可以从轻发落;倘或支吾其词,多方闪避,到头来你又瞒不住什么,那时候我想把你的罪名拟轻一点也办不到了!”
  这几句话很有力量,把陈湖的心打动了,也打乱了!一时虽还不以为该说真话,但觉得说假话也难。因而怯意大生,不由得就现出瑟缩的神色。
  见此光景,刚毅的心一宽,知道不难问出实情,但不宜开门见山,问到要害,以免逼得他闪避。
  想停当了,便闲闲道:“余杭仓前地方,你熟不熟?”
  那地方他很熟,但以不知问官的用意,陈湖便出以模棱之词:“不太熟。”
  “不太熟,就是说,去过几次?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“你跟钱恺是朋友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既然是朋友总常常往来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偶尔在一起吃吃茶、吃吃酒。”
  “是在仓前喝茶喝酒?”
  “有时候在仓前,有时候在城里。”
  “这样说,”刚毅问道,“你们是很熟的朋友啰?”
  “不算太熟。”陈湖依旧抱着折中的宗旨,好为自己留退步。
  “钱姚氏说,你常到爱仁堂去的?”
  这是诈语,钱姚氏并无这话,陈湖不知是计,不由得就分辩:“一塌刮子去过两次。”
  刚毅是生长在京里的旗人,不懂什么叫“一塌刮子”,便追问一句:“你说什么?什么两次?”
  陈湖省悟了,重新说一遍:“一共到爱仁堂去过两次。”
  “那么,总也见过钱宝生啰?”
  不说钱坦而说钱宝生,又是刚毅在使诈。陈湖虽还不曾觉察到他的“陷阱”,可也没有上当,故意避免提到名字,只说:“爱仁堂的老板见过一回。”
  “爱仁堂有几个老板?”
  “名义上是两个,其实只有一个,凡事都由他家老大做主。”
  “老大是谁?”刚毅加一句,“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这一下陈湖省悟了,问官要逼他说爱仁堂老板的名字,是钱宝生还是钱坦?若说钱宝生,本是无中生有的三个字;如果道出真名,又与谕单上的名字不符。为了并顾,唯有两存,便即答说:“叫钱坦又叫钱宝生。”
  刚毅诧异,很快追问:“他有两个名字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陈湖很狡猾,知道有钱姚氏、杨小桥在,可以拆穿他的谎话,特意先编一番说辞,道在前面,“不过宝生这个名字,他自己是不肯承认的,因为他用这个名字跟人借了一笔钱,后来赖债赖掉了,自然不便再用这个名字。”
  听此一说,刚毅越发诧异,不过细想一想亦无足怪,陈湖知道钱坦与钱宝生的姓名不符,是全案的一个漏洞,早就斟酌出一个得以两全的说法。可是天下作伪之事,岂能天衣无缝?剜肉补疮,弥补了一处伤痕,势必留下另一处伤痕。细心去找,一定仍有漏洞。
  “既然宝生这个名字已经不用,何以他又肯告诉杨乃武呢?”
  “那就不知道了。”陈湖答说,“也许因为杨乃武是陌生人,没有什么关系,所以告诉他了。”
  最后两句话画蛇添足,恰好又为刚毅捉住漏洞:
  “不错,对杨乃武说,没有关系。可是,在县官面前承认自己就是钱宝生,能说没有关系吗?”
  刚毅紧接着说,“不说别的,只说他的那笔债,钱宝生这个名字,落在县衙门里文书上面,铁案如山,他能赖得掉吗?”
  这番话理颇直,气更壮,应以慑服堂下,陈湖唯有嗫嚅着说:“那就不知道什么道理了!”
  “哼!”刚毅使劲将桌子一拍,“我开导过你,劝你要说真话,你还是不听,刁猾成性,自讨苦吃!”
  时已过午,而审问又可说是发生了波折,所以在另一间屋子里一面阅卷一面听审的翁曾桂,便写一张短笺,派人悄悄递向公案,不说请刚毅暂且退堂,明日再审,却说他太辛苦了,邀他小酌,借为慰劳。
  刚毅当然能够会意,停止了这一天的审问,与林拱枢一起应翁曾桂之约,就近找了一家“京酒店”,喝着一种产自良乡,名为“干榨”的白酒,谈论案情。
  “这个家伙很狡猾,明知道他是胡说八道,可是细细想去,竟无奈其何!子良,”翁曾桂问说,“你道我这话是与不是?”
  “钱坦又名钱宝生,这在钱姚氏跟杨小桥能不知道吗?”
  “是的!不过陈湖可以分辩,因为有钱债纠纷,故意不承认,这话也说得通的。”
  “那么,总不能说,只有他一个人知道吧?”
  “不错,还有人知道。人在浙江余杭县,他可以随意指两个名字,请问是不是行文到浙江去传唤证人呢?”
  “就行文,”林拱枢接口说道,“一来一往两三个月,案子也拖下来了!”
  刚毅闭着嘴不响,脸上颇有负气的样子——当然是跟陈湖赌气,“好!”他重重地说,“我还是有办法教他服罪。”
  “子良,”林拱枢问,“是何办法?”
  “对事不对人!”
  “对!”翁、林二人都表示同意。
  于是第二天将陈湖提堂,根本不谈钱坦是否又名钱宝生,而且,一开口让陈湖大感意外。
  “你把沈彩泉的口供单,给他看!”
  等录供书办检出,沈彩泉所作有关陈湖部分的口供单交了下去。他当然看得很仔细,一面看,一面想,眼珠乱转,显得颇伤脑筋的样子。这一下,刚毅得意地暗笑了,他的作用就是要扰乱陈湖的心思。
  看完收回,刚毅问道:“你仔细看过了?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“沈彩泉的口供,与当时的实情,可相符吗?”
  “有的相符,有的不相符。”
  “噢,你倒说,哪些地方不相符?”刚毅从书办手里,取过陈湖刚看过的那份口供单,放在面前,预备检讨。
  “譬如,”陈湖很用心地说,“沈彩泉说,钱恺知道他哥哥卖了砒霜给杨乃武,很着急;说我安慰钱恺,‘照供单上说,杨乃武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,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去害人,没啥关系,不必怕’。这话,我没有说过。”
  “那么,你是怎么说的呢?”
  “我说,真是真,假是假,赖掉反而不好!”
  “那时候,你还没有见到钱宝生,也不知道他在花厅里供些什么,是不是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既然如此,你怎么知道钱宝生耍赖,不肯承认卖砒霜给杨乃武呢?”
  堂上很厉害,堂下也不弱,陈湖辩说:“这是料想到钱家老大可能会赖,所以我预先关照一声。老百姓胆子总是小的,大凡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,十之八九,先赖掉了再说。”
  “一点不错!”刚毅针锋相对地,借他话的讽喻,“遇到做错了事而要吃官司的时候,十之八九赖掉了再说。”
  陈湖不敢作声。但显然地,面对着这位善于捉漏洞的问官,他已心余力绌,感到弥补破绽很不易,因而虚火上升,两颊飞红,额上亦微微见汗,现出肺痨病人潮热的特征。
  而刚毅却愈有把握了,想好了一连串的疑问,不容他喘息。“陈湖,”他问,“沈彩泉拿钱宝生带了出来,你跟他说了一些什么?”
  “是他兄弟先跟去说的,说托了我来替他打听案子,不要怕。”
  “以后呢?”刚毅说道,“你自己把当时的情形讲下去,不必等我问一句,答一句。”
  问一句,答一句才有回旋闪避的余地,要他自己道明经过,就无此方便了。因此,陈湖更感吃力,说是钱家老大告诉他,刘大老爷要拿他解到杭州府自己去申辩。在县里都申辩不清楚,到了人地生疏的杭州府,更会吃亏,无论如何要请陈湖替他设法。他呢,为了与钱恺交好,当然,义不容辞地要为他尽力。
  絮絮不断,翻来覆去只是谈他自己不能不管这桩闲事的苦衷,对于案情的揭露,毫无帮助。刚毅心知这是他借故拖延,恰为情虚的明证,便打断他的话说:“好了,好了!我亦知道,你有难言之隐,不问到你是不肯说的,还是我来问。钱宝生承认不承认他卖了砒霜给杨乃武?”
  “承认了,不承认不会出甘结。”
  “好!辩得好!”刚毅冷笑,“他是自己承认的,还是你劝他的?”
  “钱恺劝他,我也劝他。”
  “你怎么劝他?”
  “我说,真是真,假是假,赖不掉的,不如说实话的好。”
  “就是这两句话?”
  “是的,就是这两句。”
  “那么,”刚毅看着面前的口供单问,“沈彩泉怎么说,你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一会儿?”
  “那是沈彩泉瞎说。”
  “照你说,钱宝生听你一劝就听了?”
  “也因为钱恺劝他说陈秀才不会叫你上当的,听他的劝,没有错。”
  “于是,钱宝生就听你的话,自己写了一张甘结?”
  “是的!”
  “自己具的名字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你没有教他怎么写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是他自己写出钱宝生这个名字?”
  这一问将陈湖问住了,说得上口滑,失去照顾,又出了漏洞。
  但事已如此,唯有硬着头皮依旧答一声:“是的!”
  “哼!”刚毅冷笑,“钱坦既然如你所说的,因为有债务纠纷,宝生这个名字早已废弃不用,而且他在花厅上跟县官表明,自己叫钱坦不叫钱宝生,何以在甘结上自己出尔反尔,写上钱宝生的名字?这不是前后不符?陈湖,你别以为死无对证,当时在场眼见的,还有个沈彩泉!等问出来是你胡说,小心你的皮!”
  这下,陈湖着慌了!心里思量,这个漏洞应该赶快把它补起来。可是已经没有机会,因为堂上问到别的事情上头了。
  “钱坦写完甘结以后怎么样?”
  “写完甘结,”陈湖嗫嚅着说,“自然释放,由他兄弟陪着回家。”
  “没有给他一张县官出名的‘谕单’吗?”
  “啊,啊!有的。”陈湖装作突然想起的神情。
  “怎么会出来这么一张谕单?”刚毅问道,“是预先讲妥的,还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?”
  “是——”
  “慢着!”刚毅大声打断,“你答供以前,想一想沈彩泉的口供,也想一想沈彩泉当时在场,此刻在监狱里,随时可以提出来问。”
  这是提醒陈湖,现有人证在此,撒谎无用!或者,撒谎先要照顾到沈彩泉的口供,如果与沈彩泉的口供抵触,而又无法证明沈彩泉的口供不实,大可不必白费心思去撒谎。
  陈湖转念到此,不觉气馁,戒备警觉的心思,一下子落了下来,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,表示领会。
  “好,你说下去,是预先讲妥的,还是临时提出来的要求?”
  “预先讲好的。”
  “怎么讲来的?”刚毅问,“是不是当作一个条件,拿县官的谕单,换钱坦的甘结?”
  “是,是这样,钱宝生——”
  “钱坦!哪里有什么钱宝生?”刚毅厉声纠正,将陈湖吓得心跳不止。
  “钱坦,”陈湖不由得改了口了,“钱坦说:‘写了甘结,不就要到杭州府吃官司去了吗?’沈彩泉就说:‘不会!刘大老爷可以写一张与你无干的谕单给你。’这样,钱坦才具了甘结。”
  “那么,谕单呢?”刚毅问说,“是否你写的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陈湖解释,“沈彩泉说:‘谕单如果请黄师爷去写,今天就拿不下来了。不如请你写一张,我拿到里头去盖上大印,让钱老板随手带走,大家省事。’因此,我就写了一张。”
  “你的意思是,沈彩泉就是县官,你就是县衙门的刑名师爷?”
  “这,这话不能这么说。”
  “不这么说,怎么说呢?”
  刚毅的话没有错,沈彩泉可以替刘锡彤做主,而他是替黄师爷代劳,两人不就像一个是县官,一个是刑名师爷?陈湖无话可答了。
  “陈湖!”刚毅认为他辞穷理屈,内心必已动摇,此时晓以利害,可以促使他彻底悔悟,所以和颜悦色地说,“我替你想想很可惜,也很犯不值!你无非身为余杭县的子民,又蒙刘大令器重,有可以效力之处,尽力而为,即有错误,也是情有可原的。因为,你并不是从中架弄是非,乘机敲诈勒索,没有什么了不起的罪过。可是,像你现在这样,处处掩饰,处处破绽,仿佛蓄意要冤枉杨乃武、葛毕氏,这情形就不同了!我不明白,你为什么要替人受过?”
  这“替人受过”四字,打中了陈湖心坎,力量很大,不由得失声长号:“堂上明见万里,我真的是替人受过。”
  “不要紧,不要紧!”刚毅急忙安慰他说,“你答的话很多,不过还没有画供,就不算落案,补救还来得及!”
  “是。”陈湖重重点头,用软弱求援的眼色,望着刚毅。
  “只要你自己愿意补救,本司与人为善,一定给你机会。你知道不知道,应该怎么补救?”
  “请堂上明示。”
  “很简单,你说实话就可以补救。”
  “是!”陈湖嗫嚅着说,“不知道哪几句话不实?”
  刚毅笑一笑,随又放出庄重的脸色,“这因为你不实的话太多,自己都记不清楚了。”他停了一下说,“本司既然答应给你机会,只好破费工夫再问一问。”
  于是从书办那里取来陈湖的供词,从头细看以后决定,挑最有关系的两件事,重新审问。
  “钱坦一名钱宝生,你是听别人所说,自己也记不清楚,是不是?”
  这是替他开脱的问法,也是为了便于他改口,陈湖当然懂得其中的用意,很清楚地答说: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他本人当然不肯承认,是吗?”
  “是!”
  “既然如此,他甘结上一定不会自己写钱宝生这个名字。你恐怕记错了,倒再想想看!”
  不用再想了,既然已决定说实话,正好以话搭话,“是的,我记错了!”他说,“当时钱老板要写上钱坦的名字,我说,你这样写了,等于不写。杨乃武供的是钱宝生,不是钱坦。后来钱恺也帮着劝,说这张甘结无非装个样子,用什么名字都没有关系,钱老板才照办的。”
  “嗯,嗯,这才是情理中的事。我再问你,钱坦在县官面前不肯承认卖砒霜,而经你们一劝,肯写甘结了,其中一定有个他不能不写的道理。这个道理,照沈彩泉的口供看,已经很清楚了,我们要看看你是不是真的肯说实话!”
  “一定说实话。”陈湖答说,“钱老板所怕的,就是送到杭州府去过堂,不肯写这张甘结,杭州的官司吃定了;肯写这张甘结,县官再给他一张与此案无关的谕单,官司可免,钱老板当然愿意。”
  “钱坦的意思是,没有县官保证他不牵涉在内的谕单,就不肯出具甘结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钱坦跟我说,我不能‘自绊石头自压脚’。”
  “那么,谕单这个花样是谁想出来的?”
  “是我一时想到的。当时还没有谕单这个名目,我只说,我可以去替他弄张东西出来。”
  “然后,你就动笔写谕单了?”
  “不是!我哪好这样子自作主张。就算我写了,没有大印也没有用。”
  “照此说来,是先问了刘大令的?”
  “当然。”
  “谁去问的?是你自己?”
  “不是的。我告诉沈彩泉,沈彩泉说:‘这要问问大老爷看。’就进去了。”
  “出来以后怎么说?”
  陈湖觉得这句话的出入关系很大,所以细想了一会儿才答说:“沈彩泉告诉我,刘大令的意思,为了体恤钱某人,这张谕单可以出。”
  “于是,你就拟了一张谕单的稿子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有没有给刘大令看过?”
  “当然看过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看了好些时候才拿下来。”
  “刘大令有没有在稿子上批了什么?或者照一般办稿规矩,在上面画行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陈湖答说,“不过改动了几个字。”
  “改动的是什么字?”
  “记不得了。大致是语气改得比较活络一点,轻一点。”
  “以后呢?”
  “以后?”陈湖想了一下,很起劲地说,“两方面都很感谢我,刘大令还请我吃饭,我完全是好心,帮他们双方调解,公事上既能交代得过去,钱坦亦不至于受累。我做事一向是如此的,只要人家有困难,我跑跑腿,赔点气力精神无所谓。”
  “嗯!嗯!”刚毅本想驳斥他一番,转念觉得大可不必,只说了句,“可惜,你热心稍微过度了些。”
  “是!”陈湖乘机恳求,“堂上明见,小地方的人,见识浅,事情不知道轻重,只为了太热心,所以有的地方错了不知道。求堂上笔下超生。”
  “果然情有可原的,我自然请上头从轻发落。”刚毅问道,“在这件案子里头,你还参与了哪些事,你自己说!”
  这下又使陈湖为难了。他参与的事件很多,说出来都是对自己不利;但如隐瞒不说,固可搪塞一时,就怕沈彩泉再供出什么来,显得自己又在撒谎,连刚才那番实供的效用都减低了。
  因而踌躇了好半天才说一件事:“后来上头派一位郑大令来查,钱坦兄弟来找我,问我怎么办?我说,你们照实回答,果然没事。”
  “此外呢?”
  “此外?”陈湖装作茫然而疲累的神情,“没有啥了!”
  其实,此外即令有所参与,亦已无关宏旨。刚毅便关照书办,将陈湖的口供交本人核对。陈湖看得很仔细,指出几点记错了的地方,一一改正,签名画供,便好回监狱去服他的由太医院弄来的“好药”了。
  对于陈湖的口供,翁曾桂与林拱枢都很满意。包括刚毅在内,一致同意,应该传刘锡彤来问了。
  这当然要禀明堂官。桑春荣的态度,大家是知道的,始终存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。另一位新任的满缺尚书,态度亦很可疑——这位尚书名叫皂保,字荫方,道光二十五年乙巳恩科的进士。这一榜也是人才济济,其中有两位更于朝局大有关系:一位是文祥,满洲镶白旗人,现任武英殿大学士军机大臣,明敏通发,有为有守,朝廷决大疑、定大计,最后都是他跟恭王两人主持;另一位是阎敬铭,曾经当过山东巡抚,如今家居养病,但清廉耿介,精明务实的风格,很能一振宦海颓习。不过皂保却是庸才,而且相当势利,怕亦会想到刘锡彤是宝鋆的乡榜同年,曲意徇庇。
  因此,三个人商量下来,决定要等两位侍郎到部时,才去谈这件公事。这两位侍郎,一位是满缺左侍郎绍祺,他是当年与翁同龢一致主张本案应该驳回浙江重审的,自然会一本初衷,力主严办;另一位是到任不久的汉缺左侍郎袁葆恒。此人是名父之子,他的父亲袁甲三,在洪杨作乱之初,颇著战功,在两淮各地建有专祠。袁葆恒由翰林参军,先在李鸿章幕府,后来为左宗棠西征督饷,先后五年之久,最后因为意见不合而分手,内调为侍郎,由吏部转刑部,为人精明强干,颇持正论。如果桑春荣、皂保有什么反对传问刘锡彤的表示,便可请出绍、袁二人来抑制。
  到了第二天上午,很凑巧的,“六堂”都到了衙门,在白云亭休息聊天。于是翁曾桂约齐了林拱枢、刚毅,一起抱牍上堂,面报公事。
  听刚毅讲完审问沈彩泉与陈湖的经过,心直口快的袁葆恒说:“勾串药证,铁案如山。刘锡彤就不是解任了!很可以奏请革职,归案讯办!”
  此言一出,桑春荣与皂保默默无所表示,承办的三司员,却是大为宽心。袁葆恒的态度,可说超出了他们的希望。就算讨价还价,至少传刘锡彤到案来问这一节,总可以办到了。
  果然,皂保还价了,“我看,”他说,“奏请革职还早了一点吧!”
  “先传他来问一问,亦未尝不可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绍祺附和,“我看先传他来问一问,亦不妨对质。”
  “就这样吧!”袁葆恒问道,“两公对这件钦案,想来亦赞成秉公从严?”
  由于“钦案”这顶大帽子笼罩着,皂保与桑春荣都不便再反对。于是很顺利地发出了公文,传唤解任余杭县知县到案应讯,公事上的措辞很温和。
  这一下刘锡彤吃紧不小,跟袁来保去商量,是否可以拒绝,因为他并非案中人犯,亦非证人,自觉不该与杨乃武、葛毕氏在一案中被讯。话是有道理的,但袁来保劝他要考虑后果。
  “如果说,刑部司官一定要请老兄到案,他们自然有法子。奏请上裁,是一法;行文浙江巡抚,下札子给你,也是一法。不过,”袁来保说,“那一来除了耽误工夫以外,对老兄一定大为不满。敬酒不吃吃罚酒,就没有意思了!”
  “这杯‘敬酒’,可也不容易喝噢!”刘锡彤苦笑着说。
  “总比捏着鼻子灌好得多。”袁来保说,“老兄问心无愧,去一趟怕什么?”
  最后这句话很有分量,刘锡彤如果一定不肯应讯,先就显得情虚,这样,宝鋆即使肯帮忙,也会觉得无所措手。转念到此,只好硬着头皮到刑部浙江司去报到。由翁曾桂、林拱枢、刚毅三个人一起接见。
  总算很客气,不是堂上、堂下很明显的审问的样子,是用东西双方,宾主相对的会晤方式,不过,“主人”后面另一张小桌,坐着录供的书办。
  “杨乃武、葛毕氏一案,传唤人证,逐一研审,案情大致已经明了了。”翁曾桂说,“不过还有几点疑义,非请贵县来说明,不能了解。”
  “此案纠葛甚多,”刘锡彤答说,“本县是初审,命案有钦定的限期,所以总以符合功令,尽速申详为宗旨。有许多情形,本县都是奉命办理,并非故意罗织。”
  这番话已有将责任往杭州府推的意味,翁曾桂便顺着他的话说:“是的,是的,要请教贵县的,正就是贵县奉命办理的两件事。第一,贵县所传唤的爱仁堂店东,到底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刘锡彤料到必有此一问,随即答道:“杭州府的公文,说杨乃武向爱仁堂店东钱宝生购买砒霜,本县出票传唤,自然是传钱宝生到案。”
  “钱某到案以后,曾经声明,他不叫钱宝生,名叫钱坦,是不是?”
  “不是!”刘锡彤断然否定,“钱宝生没有说过这话。”
  “是没有说过,还是说了,而贵县没有听清楚?”
  这实在已有开脱之意,所谓“避重就轻”,而刘锡彤是抱定宗旨,预备硬赖的,所以高声答道:“没有说过,并非我没有听清楚。”
  “那么,钱坦具有甘结以后,贵县可曾给过一张谕单?”
  “有的。不过,”刘锡彤很清楚地说,“甘结、谕单上的名字,都是钱宝生,不是什么钱坦!”
  做“主人”的三位司官都愣住了!他们的感想相同,刘锡彤居然如此硬赖,问下去不会有结果。翁曾桂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情又问:“贵县所出的谕单,何以能说此案与爱仁堂店东无关?”
  “本就无关。”刘锡彤以一种傲岸冷峻的语气回答。
  “你答应他不必过堂?”
  “既然无关,自然不必过堂。”
  这就问不下去了。再问下去,就会变成争执法理,各持一端,难有定论。翁曾桂立即做了决定,结束这一天的询问。
  “是了!”他说,“贵县的意思已经了解了。还有些小小的疑义,回头我们商量一下,如果能够弄清楚,最好,否则,明天还要劳贵县的驾。大概也就是明天再向贵县请教一次,就可以结案了。请贵县听招呼吧!”
  等刘锡彤辞出,刚毅首先就忍不住骂:“这个老小子,真不要脸!这么明明白白的事,居然硬赖!”
  翁曾桂成竹在胸,微笑说道:“子良,少安毋躁!走,还是我请你喝‘干榨’。”
  翁曾桂特做这个小东,是不愿在部里谈公事,因为他已发觉,满汉两尚书,对于传询刘锡彤的情形,都很关心,派了人在打听。而翁曾桂所设计的办法,是不能泄露的。一泄露,传到刘锡彤耳朵里,他会设法规避,譬如报病之类,那时再要弄他到刑部来,就得大费手脚。
  “事情明摆在那里,这位刘大令软硬两不吃。不过,软硬之间,比较起来又是吃硬不吃软,所以像今天这样给他面子,一点用处都没有。”
  “着啊!”刚毅觉得翁曾桂的话,说到了他心里,痛快无比,干了一杯酒说,“早就该给他一个下马威。”
  “先礼后兵。今天这番客气不可少!”林拱枢说,“这样做法,两位尚书知道了,也没话说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我也是这个意思!”翁曾桂说,“客客气气问他,他不肯说,那就只好公事公办了。明天我们坐堂,还要传沈彩泉、陈湖对质,就那一堂把要问的都问了,然后开棺检验,赶在年里便可结案。”
  “好!”刚毅又干了一杯酒,“这样才干脆。”
  “不过,看样子,刘大令决不肯甘心到堂受讯,所以我们这番布置,明天临时再提出来。今天,大家只字不提,免得泄露风声。”
  “怪不得!”林拱枢笑道,“老兄今天对他那样客气,原来是条缓兵之计。”
  “不是缓兵之计,是稳住军心。”翁曾桂说,“回头我们三个人联名写封信,请他明天到部一谈。只要把他骗了来,就不怕他放刁撒赖了!”
  傍晚将信送到,刘锡彤大为得意,向袁来保夸耀,说那些司官都是欠缺阅历的后辈,不知轻重深浅,越对他们客气越坏事,正合了“人善被人欺,马善被人骑”这句俗语。只有像他这种态度,反倒能使他们改容相谢。
  因此,刘锡彤第二天一早到部,还是毫不在乎的神色,可是被引入浙江司的公堂,一看正面陈设公案,后面并列三椅,书办录供,差役伺候,那种“三堂会审”的格局,不由