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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,为什么认定葛品莲中的是砒毒?”
  这下沈彩泉才知道上当了。心想这话赖是赖不掉的,当时与沈祥争执,声音很大,在场的人如葛、毕两家的亲属,共见共闻,都会作证。然则,这话应该怎么解释呢?
  “快说!”刚毅喝道,“从实招供,免得皮肉受苦!”
  这是以用刑威吓,沈彩泉当然有些怕,心里亦就更急。急中生智,突然想起有句话可答。
  “是的。我说过是砒毒,也跟仵作沈祥争过。不过,”他提高了声音说,“堂上老爷只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验尸的时候,沈祥喝报:‘七窍流血。’如果是烟毒,不会七窍流血。所以我跟沈祥说:‘你不好瞎七搭八,前言不符后语!七窍流血,不要中的是砒毒?’我是提醒他仔细,并非认定葛品莲中的是砒毒。”
  这话言之成理,使得刚毅颇有意外之感。翻开案卷,看一看沈祥的供词,随后又问道:“那么,沈祥怎么说呢?”
  “沈祥说是让他再验一验,验下来果然是服毒而死。”
  “没有说砒毒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沈彩泉紧接着说,“用砒霜毒杀的话,是葛毕氏自己供出来的。”
  “葛毕氏作供的时候,你是不是在场?”
  “在。”
  “她怎么说?”
  “她说,杨乃武拿给她一包毒药,叫她分几次给葛品莲服下去。她问杨乃武是不是砒霜,杨乃武不响。”
  “意思是承认了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我问你,葛毕氏说这话是在动刑以前,还是用刑以后?”
  “用刑以后。”
  “用的什么刑?”
  “记不得了。”
  刚毅突然发怒,大声说道:“来啊!拿棒子打!打到他记得为止。”
  沈彩泉知道自己话说错了。当时在场,能记得葛毕氏说的什么话,会记不得她受的什么刑?这话未免说不过去。
  因此急急喊道:“想起来了,想起来了!”
  想起来便可免打。沈彩泉实说,小白菜是上了拶指以后,方始供出砒毒。其实,州县官作威作福,有理无理,对犯人上了刑再说,也是常有的事。如今经沈彩泉这样先隐瞒,后吐实,弄巧成拙,反显得欲盖弥彰,等于告诉他人,小白菜经不起苦痛,信口诬供,不足为凭。
  这一段情节,过去反复推究,原已明了,此刻不过更作一番求证而已,关系不大。刚毅觉得最需要弄明白的是,刘锡彤跟杨乃武之间的恩怨。报复固为刘锡彤时刻在心的念头,但此人有贪墨的名声,而杨乃武从刀笔上挣来的不义之财,亦复不少。既然如此,刘锡彤就很可能抓住把柄,想大大敲杨乃武一下,只为所欲未遂,而案子放开去却收不拢,可又有许多漏洞,于是不断弥缝,便不断扩大,以至于演变成今天的局面。
  他觉得自己这个设想,是很合理的。要求证不妨从沈彩泉开始。想停当了便问:“杨乃武是什么时候传唤到案的?”
  “记不太清楚了。”沈彩泉答说,“大概是在葛毕氏招供以后不久。”
  “传唤是怎么个情形?”刚毅说道,“那时杨乃武是新科举人,你们大老爷对他应该比较客气,是派人去请他到县衙门里来说话呢,还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传唤?”
  “是直接出票派差人去传唤。”
  “杨乃武来了没有?”刚毅问,“是马上就到,还是隔了一段时候才来?”
  “是坐轿子跟着差人来的。”沈彩泉答说,“跟刘大老爷在花厅里见的面。”
  “你在不在场?”
  “在场。”
  “刘大老爷说些什么?”
  “刘大老爷把葛毕氏的供状拿给他看,问他怎么说,”沈彩泉回忆了一下说,“杨乃武不承认,不但自己不承认,还怪刘大老爷不该对女人用刑。样子是很回护葛毕氏。”
  “啊!”刚毅很注意地问,“刘大老爷怎么样呢?”
  “刘大老爷很生气,马上就端茶碗送客了。”
  “没有什么要收押,或者要他交保的意思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有没有另外派人去看他,劝他说实话等?”
  “恐怕没有。”
  “怎么叫恐怕?”
  “因为,”沈彩泉说,“因为我不晓得。也许另外派了人去,也说不定。”
  刚毅想了一下问:“那么,杨乃武的举人是怎么革掉的呢?”
  “是刘大老爷亲笔做的公事,派人到省城里去见学台。”沈彩泉答说,“事情办得很顺利,大约三四天工夫,就把批回带回来了。”
  “以后呢?”
  “以后,”沈彩泉毫不经意地说,“当然用不着客气了!”
  “你是说对杨乃武?”刚毅问,“是怎么样的不客气?”
  “当他老百姓一样在大堂问案,杨乃武要跪下来答供。”沈彩泉说,“不过三四天工夫,刘大老爷对他的态度,完全不同了。”
  “在这三四天里,刘大老爷有没有派人去看过杨乃武?”
  “不敢说,大概没有。”
  “那么,”刚毅问道,“杨乃武呢,有没有托人来跟刘大老爷说情什么的?”
  “那是不会有的事!”沈彩泉很快地说。
  照他的语气,可以猜想得到,杨乃武对他的这位父母官是颇为傲慢的。看起来刘锡彤这样对他是报复的成分多,索贿的成分少。
  于是问到杨乃武受审的情形。沈彩泉说他依旧不肯招认,及至传小白菜却言之凿凿,交毒药不但有时间,还有地点,就在他家后门附近,土地庙后面。
  “那么,杨乃武呢,依旧不承认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用刑没有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交保没有?”
  “也没有。”沈彩泉又加了一句,“这种案子怎么好交保。”
  “起解呢?”刚毅问,“是哪一天解到杭州的?”
  “很快。大概只有三天工夫。”
  “这三天当中没有再问过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杨家有没有托人出来跟刘大老爷接头?”
  “接头!”沈彩泉问,“接什么头?”
  这是刚毅问得太率直,照道理说,这样问法,便有故意罗织刘锡彤索贿之罪的嫌疑。所以不便进一步再问,顾而言他。
  “全案人犯解到杭州,是谁押解?”
  “刘大老爷亲自押了去的。”
  “你有没有跟去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没有跟去,就不必问他在杭州的情形了。刚毅只问,“刘大老爷是哪天回来的?”
  “记不清楚了,没有几天。”
  “回来之后,是不是立刻就传爱仁堂的店东到案问话?”
  “是!记得是第二天。”
  “问的时候,你在不在?”
  “不在。”沈彩泉说,“我在门房里,另外有公事。”
  “陈湖是在什么时候去看你的?”
  “就在问钱老板的时候。”
  “陈湖怎么跟你说?”
  “陈秀才带了一个后生来,说是钱老板的兄弟,名叫钱恺,为他老兄传到县衙门里,不知道吃了什么官司,不大放心,特为来打听。”沈彩泉想了一下说,“我就告诉他,是为了杨乃武那件案子。杨乃武在杭州府已经招了,砒霜是爱仁堂买的,所以大老爷传钱老板来问。”
  “钱恺有没有说他的哥哥,叫什么名字?”
  这问到要害上头来了!一路上,刘锡彤跟沈彩泉有好几次见面的机会,谈过这一案的“毛病”,都认为钱坦误作钱宝生,是杨乃武下的一招高棋,足为翻案的张本。事到如今,唯有给它来个硬不承认,才能站得住脚。好在钱坦已死,并无对证;而钱恺因病,亦未到案,无从对质,撒谎是不怕拆穿的。
  “没有!”他回答得很爽脆。
  “没有?”刚毅另有计较,丢开这一节问说,“那么,钱恺呢?怎么个说法?”
  “钱恺很着急,说他哥哥是冤枉的。陈秀才就安慰他说,照杨乃武的供单,说在爱仁堂买砒霜是为了毒老鼠,你家老大并不知道他是去害人,关系不大。钱恺听了这话,像是放了心了。”
  “以后呢?”
  “以后,”沈彩泉很谨慎地说,“陈秀才托我到花厅里去看一看,案子问得怎么样了,我进去一看,刘大老爷已经问完了,叫我把钱老板带下去——”
  “慢慢!”刚毅打断他的话,“刘大老爷问完了,对姓钱的总有个结果,是释放、交保还是归案?”
  这是不能不说实话的,沈彩泉答说:“刘大老爷是这么交代钱老板的:既然你一口咬定,没有卖过砒霜给杨乃武,只好拿你解到杭州府,你自己去申辩。”
  “那么,刘大老爷叫你把他带下去是什么意思呢?是叫你办公事拿他解送杭州府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这句话露了马脚,“这可透着新鲜!”刚毅笑了,“有刑房书办,有差役,不管收押也好,办移解的公事也好,管你们门丁什么事?”
  沈彩泉知道自己说得口滑,犯了大错,心里懊悔不迭。不过,他的机变也算快,立即答说:“堂上老爷明鉴,各衙门办事的规矩不同。本县刘大老爷对不明事理的犯人,总是想法子开导。当时对钱老板,不交差役收押,叫我带下去,意思是先把利害关系说一说,钱老板如果听劝最好,不听劝,自然照规矩办,拿他交给刑房,先扣在班房里,办公事,派差人,解送到杭州府。这是一定的道理。”
  “原来如此!你很会辩。”刚毅对此不作深究,接下去问,“后来,姓钱的听劝了没有呢?”
  “听劝了。”沈彩泉说,“是陈秀才苦口婆心劝了他好些时候,他兄弟也劝他。这样,钱老板才出了一张甘结。”
  “甘结上具的名字叫什么?”
  “钱宝生。”
  “嗯!”刚毅问,“你们刘大老爷是不是出了一张本案与钱某无干的‘谕单’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沈彩泉料知瞒不过,硬着头皮答应。
  “谕单是谁起的稿子?”
  “陈秀才起的稿子,我拿进去给刘大老爷看过,才写了给他的。”
  “上面怎么说?”
  “记不太清楚了!”这是沈彩泉的实话,“大意是说,这案子与钱老板不相干。”
  “怎么叫不相干?”
  “不相干就是不会吃官司。”
  “嗯,嗯!好。”刚毅问道,“你识不识字?”
  “做门丁,自然识字。”
  “我也知道做门丁应该识字,不过,你们这班人的花样太多,我不能不问问清楚。你既然识字,拿供单细细看一看,有记错了的地方,要指出来。如果不错,而你以后要翻供,我可不饶你!”
  这几句话声色俱厉,沈彩泉不免害怕,因而看供单也就不敢丝毫疏忽,看了又看,提出几处地方需要修改,大致都是将肯定的答供,改为活络的语气。而刚毅也就能从他要求更改之处,猜到他心里顾忌的是什么。
  陈湖是由两名差役扶上堂来的。他是肺病复发,这个病俗称“馋痨病”,在狱中想吃这样,想吃那样,狱卒只要有钱,供应周到,而他却是浅尝辄止。每每向人念诸葛武侯的那两句话:“食少事繁,其能久乎?”有人问他:“食少是不错,在监狱里怎么会事繁?”他说,他心里的事很多。
  生这种病的人,气息奄奄,而脑筋却很清楚,所以刚毅不敢轻视他是个病人,问话之先,亦用过一番心机。
  “你懂医道?”
  “是!”陈湖答说,“先世是儒医。”
  “这样说,你是家学。”
  “不敢!”
  “陈湖,我问你,照你看,葛品莲会不会是因病而死?”
  “这不敢说。”陈湖从容答道,“我没有见过这个人,也不知道他死的时候是怎么个样子。”
  这个回答在刚毅意料之中,点点头又问:“你跟杨乃武认不认识?”
  “认识,很熟的朋友。”
  “那么,杨乃武,照你看,为人如何?”
  “很能干的人。笔下来得,人也漂亮。”
  “这个人是不是很阴险?”
  “这就难说了!有道是知人知面不知心。”
  “你跟他,”刚毅以不经意的语气问,“有没有结过怨?”
  “朋友熟了,难免有意见不合的时候,不过,争过,吵过,也就算了。”陈湖答说,“我不知道杨乃武对我怎么样,在我,我是不记他的怨的。”
  “你跟你们县里的县太爷呢?是不是三天两头里往来?”
  “刘大令一家大小,有病都是我看。当然,不过伤风咳嗽这些小毛病,如说要请医生,未免过于郑重其事,所以总是打发一个人来,请我去看一看。”
  “这样说,你跟刘大令是通家之好?”
  陈湖想一想答道:“也可以这样说。”
  “每一趟去,是不是都跟刘大令见面?”
  “不一定。不过见的次数也不少。”
  “谈些什么呢?”
  “无非时局之类。”陈湖答说,“有时也谈谈民生疾苦。”
  “那不就是谈公事了吗?”
  “这要怎么看?如说我干预地方公事,我不敢,刘大令也不会听我的。不过县官勤求民隐,像我们忝为衣冠中人,当然要为地方上说几句公道话。”
  “此外呢?你有没有诉讼之类的事,托过刘大令?”
  “有的。”陈湖答得很快,“不多!大致都是受了冤枉的。知道刘大令还看得起我,特为来托。
  论起来非亲即故,情不可却,只好替他们跑跑腿。”
  这一路下来的供词,无懈可击。在刚毅亦无非只要了解他跟刘锡彤的关系,同时拿他的话跟沈彩泉的供词相互印证,发觉他自己并不讳言跟刘锡彤的交情甚密,反倒是沈彩泉似乎有意要把他们说成泛泛之交。
  其故安在?值得玩味。
  不过,此时却无暇去细想,翻一翻案卷继续问道:
  “葛家第一次进状子,报请相验,你正在刘大令那里?”
  “是的。”
  “刘大令有没有跟你谈到这件案子?”
  “谈到的。”陈湖答说,“刘大令问我——”
  “慢点!”刚毅突然打断他的话问,“刘大令是不是常常跟你谈他接到的状子?”
  这突如其来的一问,是陈湖所不曾意料到的。一直很畅顺的问答,第一次出现了顿挫。陈湖把他这句问话的用意想明白了,方始答说:“很难得。”
  “那么,何以这件案子问你呢?”
  “这要问刘大令。”陈湖答说,“偶然之事未可深究。”
  “好!题外之话,不必深究。”刚毅很深沉地说了这一句,回入本题,“当时刘大老爷怎么问你?”
  “刘大令说:一个豆腐店的帮伙,总不见得会有人谋他的财,怎么会生死不明?必是仇杀!我说,这姓葛的我认识,为人懦弱,从不敢跟人结怨的。刘大令就问我,那么是何原因呢?这时候,唉,”陈湖自怨自艾地叹了口气,“我不该多了句嘴,说,姓葛的死因,我不知道。会不会是他妻子替他惹的祸?刘大令问我:是怎么回事?我把葛毕氏平素的行为,略略说了些。”
  这问到紧要地方,刚毅自不容他闪避,紧钉着问:“你说葛毕氏如何?”
  “葛毕氏艳名四播,人人皆知,并非我造她的谣言。”
  “我不问你是否造谣,只问你当时是怎么跟刘大令说的?”
  “我说了些葛毕氏的艳史。”
  “何谓艳史?”
  高坐堂室的官儿,何能连“艳史”二字都不懂?无非是逼他细说,陈湖大感窘迫,结结巴巴地答道:
  “是,是葛毕氏不安于室的传闻。”
  刚毅却真是丝毫不肯放松,立即又问:“如何不安于室?”
  “说她有外遇。”
  “外遇是谁呢?”
  “都,都,”陈湖被逼得不能不松口,“都说是杨乃武!”
  话一出口,不知是自己感到事态严重,还是逼问太凶,受了刺激,陈湖突然咳嗽不止,接着吐出一口血来。见此光景,不便再问,赶紧将陈湖送回监狱。刚毅又请了典狱的提牢厅主事来,郑重嘱托,说陈湖是个关系极重的人犯,务必为他延请名医诊治,特加照护。
  到了第二天,翁曾桂与林拱枢到部,跟刚毅见面,问起前一天的审问经过,也看了沈彩泉与陈湖的供词,都觉得其中的漏洞很多,而且也同意刚毅的看法,陈湖是本案很重要的一个关键人物,全案的真相,说不定从他身上追索,便可大白。
  “陈湖的供词虽不完全,不过,大致已可以想象得到,刘大令本来不知道与杨乃武有关,而是陈湖首先提出来的。陈、刘二人都跟杨乃武不睦,为了修怨,把这件案子架弄在他身上。”林拱枢说,“照这样看,恐怕非请刘大令到案有所说明不可了!”
  “也可能是心有成见,以杨乃武平日的声名,必定是主谋。胸有所蔽,就不知道自己一直是往错的路子上走,说起来,也是其情可悯。”
  对于翁曾桂的恕词,刚毅并不同意,“不然!”他说,“沈彩泉一切以主人的意旨为意旨。如果不是为了报复或者索贿,仅仅是有成见,沈彩泉会提醒主人。此人脑筋很清楚,而且也能左右刘大令。我想,在他身上好好追追,等一切都弄明白了,再找刘大令来对质,大概以一讯而服。”
  “对质?”翁曾桂说,“恐怕不行吧!”
  “为何不行?”
  “身份不侔。”翁曾桂说,“两造对质,不是原被告,就都是被告,刘大令恐怕会有话说。”
  “如果他不肯就范,”刚毅说道,“那就只有一个办法,请堂官出奏,拿他革职归案。”
  “这是认定他有罪,须有站得住的证据。”
  “当然有——”
  “子良,”林拱枢怕他跟翁曾桂发生争执,赶紧拦在前面,“我赞成你的办法,先尽量在沈彩泉、陈湖身上追,将案情彻底弄明白,刘某渎职的证据,自然会出现。只要有了足够的证据,怎么办都可以。此刻也似乎先不必研究出奏这一节。以为如何?”
  “好!就照此宗旨去做,先把刘某搁在一边再说。”刚毅接着吩咐值堂的差役,“请提牢厅的老爷来。”
  提牢厅的主事一共两名,一满一汉,听得浙江司有公事,不敢怠慢,双双应邀而至。原来六部分曹办事,编制不同,吏、礼、兵、工四部,皆以职掌分司;唯有户部与刑部,以地域区分,大致一省一司,除掌管本省的钱漕或刑名以外,各司皆有所谓“带管事项”。户部广东司,刑部贵州司,带管部员到部分司,及平时点派差使等事,号称为“首领司”,最为神气。
  “首领司”之外有“大司”。大司之为大,不一定是由于管大省的缘故,“带管”之事繁重,亦为大司。在户部,山东司管盐课,云南司管漕粮,广西司管钱法,贵州司管关税,利薮所在,称“四大司”。
  这是洪杨以前的话。
  咸丰年间,东南糜烂,漕运停废;鼓铸制钱则历来都靠云南运铜到京,此时亦因烽火遍地,关河阻梗无法供应;至于关税收入,倒是比军兴以前增加了几十倍,但来自海口新设的“洋关”,归恭亲王所掌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经管,户部无法过问。因此,滇、桂、黔之司都降为小司。比较之下,陕西司兼辖甘肃及新疆,管理宗室与京官文武俸禄,京中各衙门经费,以及各路茶引;福建司兼管不管长毛骚扰、完整无缺的顺天府与直隶省的钱粮,算是任重事繁,油水较足,与山东司并称为“三大司”。同治三年,洪杨既平,南漕北通,云南司勃然复起,于是“四大司”之名复见。户部提到“山陕云福”,都不免另眼相看。
  在刑部,各司职掌不比户部的变迁那么大。浙江司一直是大司,因为它的带管事项中,正有“本部”
  ——刑部官吏犯罪,归浙江司审问,尤其是“监毙人犯”需经浙江司审核汇报,等于是提牢厅的顶头上司。
  “不怕官,只怕管”,所以提牢厅的主事,对于浙江司的司官,是不能不买账的。而况,虽同为司官,品级上有差别,翁曾桂、林拱枢是郎中,正五品;刚毅是员外郎,从五品;主事是正六品,而提牢厅主事又一向由额外人员中补授,地位更低一等,所以见了刚毅,格外谦恭。
  “杨乃武一案,在押的余杭县陈湖,病情怎么样?”
  “不太好。”提牢厅主事之一的郭长清说,“良翁吩咐,请名医,用好药,无不照办。无奈这个陈湖是本源病,一时难望有起色。”
  “那不急人吗?”刚毅皱着眉说,“关键都在他身上,如果他不能过堂,案子就要停下来,误了钦限,麻烦很多。”
  “是的,”郭长清紧闭着嘴,思索了一会儿,方又开口,“良翁预备哪一天提堂?”
  “随时要提!”刚毅答说,“不过提上堂来,他没有精神答供,也是枉然。”
  “这是不言可知的事。良翁且先不必提这一层,只说要过几堂?”
  “至少还要过两堂。一堂细问,一堂对质。”
  “那是很耗精神的事!”
  略略相谈,郭长清便已完全了解刚毅的意思,希望陈湖能够早日提审,不但提审,还希望陈湖有足够的精神,能够答供。这件事不容易办到,但如办到了,论公,公事很漂亮;论私,放了交情在那里,以后遇事关照,得益匪浅,所以他决定要大大地出一番力。
  “请问良翁,三天之后提审,如何?”
  这话使得刚毅惊奇,“三天行吗?”他说,“我总以为要十天半个月才能提堂。”
  “良翁的吩咐,不敢不尽心尽力。希望三天之后,能够提堂,真的不行,我再来通知良翁改期。”郭长清说,“万一效劳不周,要请良翁多多包涵。”
  “好说,好说!承情之至。”
  辞出浙江司,郭长清随即换上便衣,到太医院去访他的一个好朋友。此人姓刀,是个吏目,在太医院已经三十年了,耳濡目染,亦明医道,肚子里装了许多诊治疑难杂症的故事。而且他跟御医尽皆熟识,可以请教。郭长清所以敢在刚毅面前,大包大揽,一口应承,就因为有这个朋友可恃之故。
  找着了刀吏目,邀到“大酒缸”去欢叙。两杯莲花白下肚,郭长清道明来意,又说:“老大哥,这件事你无论如何得帮兄弟一个忙!我已经答应人家了,三天以后提堂,你可别让我丢脸。”
  “那还用说,怎么样也得给你想法子。”刀吏目问,“病人是怎么个样儿,能不能起床?”
  “勉强可以。”郭长清将陈湖的病况,细细讲了一遍。
  “病是很重了!不过,这种本源病,时好时坏,也没有准儿。”刀吏目喝着酒沉吟了好一会儿说,“法子是有,不过有点缺德。”
  “怎么样呢?”
  “拿他的精神吊一吊。”刀吏目说,“像这种病,本该静养,培元固本,真所谓‘病去如抽丝’,三年五载,才有功效可见。如今拿他的精神吊起来,一过了那个劲头儿,更加坏!这好有一比,就仿佛这壶里,还有小半壶酒,慢慢儿喝,也能消磨老半天;一下子喝干了,就得撒手走路了!”
  “那不管他!”郭长清说,“他这个病,在监狱里反正是好不了啦!”
  “既然这么说,我替你去找药。”
  “找什么药?”
  “这会儿还说不上来,我得去问人。”刀吏目说,“想当年,咸丰爷在热河的时候,也是痨病,每天那么多公事,到晚来还要找妃子陪着睡,三天两头还要听个戏什么的,那得多少精力来应付?不照样也拖了年把才驾崩?”
  “那,是用什么东西来吊精神呢?”郭长清说,“听说咸丰爷常喝鹿血。”
  “不错!不过,那是其中的一样,还有许多药。”刀吏目笑道,“说实话,那个方子我不大清楚,就有那个方子,也不能告诉你。”
  “是,是!”郭长清明白,御医就凭几张“大内秘方”混世,当然不肯轻易传授于人。
  “我只能告诉你,”刀吏目又说,“方子里头有几味很贵重,而且很难找的药。”
  为何“只告诉”这两句话呢?郭长清立即想到,交情是交情,买卖是买卖。俗语道得好,靠山吃山,靠水吃水,在太医院当差的,平时就仗着替宝贵人家泡药酒、熬膏滋药,找些外快。如今给陈湖服的这服药,不但贵重,而且难找,当然不比午时茶、万应锭这类,可以白送。
  不仅不能白送,看样子,还不是三五两银子的事。这笔钱从何而出?不能跟犯人要,更不能跟刚毅算,出于私囊,却又难舍。至于向公家报销,且不说从来没有这个规矩,公家也未见得有地方可以出账——六部号称“富贵威武贫贱”:吏贵、户富、刑威、兵武、礼贫、工贱,刑部占个“威”字,其实与礼部一样是个穷衙门,能花几十两银子替犯人买一服药服?
  这样沉吟着,不免有为难的神色。刀吏目知道他心里所想的是什么,想替他开条路,便即问道:“那刚子良在部里是红人?”
  “刚红起来。”郭长清答说,“听说快要派秋审处了。”
  刀吏目也知道,派充刑部秋审处的总办、会办的差使,都是司员里的尖儿、脑儿,手操生死大权,笔尖儿的出入关系极大。既是这样一个人就好办了。
  “好吧!我放个交情给他,送他一服药!”
  这下倒提醒了郭长清,略想一想答说:“老刀,我知道你很够朋友,不过你要跟人去讨方子、讨药,人家不认识我们这面,凭什么放交情?如果你赔了精神还要贴钱,显得我这个朋友太不够味了!我看这样,你们太医院能够救人,我们刑部也能救人。你去找件案子,我帮你从中说合,说成了,好处全归你。最好是浙江司该管的,更为省事。”
  刀吏目一听大喜,“好处亦不能全归我。”他说,“不过,要找浙江司该管的案子,可不大容易。”
  “怎么不大容易?你以为浙江司只管浙江的事?不止,不止!浙江司是大司,管的事多。”郭长清停了一下说,“我只说两件事,第一,本部的书办,归浙江司管;第二,南城御史问案,归浙江司管。”
  “原来南城的都老爷问案,归浙江司管!”刀吏目失声说道,“可这巧了!正有件案子在南城御史手里。”
  原来京师地面上的刑讼之事,与各州县完全不同。各州县是知州、知县兼理刑名,而京师由巡城御史“平其狱讼,诘其奸慝,弭其盗窃”。京师地面,五城十坊,巡城御史分东、西、南、北、中五位。例定“杖罪以下,自行完结;徒罪以上,送部按拟”,这“按拟”之权就在浙江司。
  “老刀,你说我听听。”郭长清问道,“不是人命盗窃案子吧?”
  “不是!不是!是家务。不过,”刀吏目笑笑,“是桩奸情案子,谈起来很有趣。”
  “那,”郭长清提起酒壶扬一扬,大嗓子喊道:“伙计,再来两壶!”
  “有两家结亲,男家姓张,女家姓朱。新郎官身子很弱,朱家的小姐很不愿意,可是没有法子,因为……”
  因为朱家受过张家恩惠,结这一门亲,朱家原有报德的意思,何可反悔?所以尽管朱小姐日夕以泪洗面,而做父亲的责以大义,做母亲的苦苦相劝,始终不肯向男家提出退婚的要求。
  及至迎娶日近,而新郎官病倒在床,女家要求展期,而男家不允,认为花轿进门,可以“冲喜”,同时对于朱小姐嫌新郎体弱之事,亦微有所闻,所以掩饰了新郎的病势,对外扬言,不是怎么了不起的病,到了佳期,自能痊愈。哪知事与愿违,佳期越近,病势越重,竟至不能起床成礼。
  “张家做的粮食生意,很大的买卖,独生子娶亲,又是冲喜,当然铺张扬厉,大散帖子,光是通州,就把‘仓户’都请到了,喝喜酒还有从关外赶来的。如说新郎不能起床行礼,喜事办不成,这笑话可大了。
  因此,张掌柜想了一计,拿新郎官的妹子,扮作新郎,代兄成婚,送入洞房。到了半夜里,出了大笑话了!”
  讲到这里,刀吏目慢条斯理端杯在手,不往下说。郭长清正听得入味,便即催他:“老刀,老刀!出了什么大笑话?你快说啊!别卖关子。”
  “不是我卖关子。我得想想,怎么说,才能让你听得明白。”刀吏目想了想说,“这样,从洞房说起吧。”
  到得夜静更深,张小姐有点犯嘀咕,因为代兄成礼,瞒着女家。而在洞房中,照例得新郎先开口,若一开口是女人的声音,岂不吓坏了新嫂子?只有到得床上,在枕边私语,说明不得已的苦衷,求取新嫂子的谅解。于是只好默不作声,希望新娘子先上床。
  “世间哪有个新娘子不等新郎官三催四请,就自己卸了妆,宽衣上床的道理?张家小姐这不是痴心妄想?嗨!”刀吏目重重地拍了一下大腿,“天底下就有那种怪事。新娘子居然就匆匆卸下头面,脱下凤冠霞帔,脸都不洗,一头钻到被窝里去了!”
  “这不很好吗?”
  “是啊!”刀吏目说,“张小姐瞧在眼里,虽有些纳闷,不过到底是解消了一大难题,所以也就一言不发,解衣上床,一头睡下去。听得新娘子的鼻息很重,心里还在想,新娘子的呼吸,怎么像个爷们儿,倒要仔细看看,不要长得又粗又蠢吧?等把脑袋从枕头上抬起来,那么一瞧,可就差点喊出声来了!”
  “怎么回事?”
  “你道她瞧见的是什么?”刀吏目仰起脖子,摸着喉头说,“是个喉结!”
  “怎么?”郭长清一双眼瞪得很大,“是个男的?”
  张小姐自是大惊失色,但心惊而不乱。想到好些贺客还在作长夜之饮,就是洞房外面,也有些至亲在窥探动静,如果一喊将起来,不仅是个绝大的笑话,也是件绝大的丑闻。所以只低声厉喝:“你是谁?怎么假扮我新嫂子?”
  “我是没奈何。我是我姐姐——”
  “你姐姐是谁?”张小姐打断话问。
  “自然是你的新嫂子。”
  听得这一句,张小姐放了一半心。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她问,“为什么替你姐姐出嫁?”
  “我叫金哥。我是男人,怎么能代我姐姐出嫁?”
  想想不错,只有妹代姐嫁,弟弟何能代替?张小姐自己也觉得好笑了。
  “那么,是怎么回事呢?”张小姐虎起脸说,“你可不许说一句假话,不然,拿你送到衙门里一顿板子打得你死去活来。”
  “我为什么要说假话?我原是不肯的。”金哥委委屈屈地说,“你家花轿到门了,我姐姐不肯嫁到你家来。她把她自己锁在套房里,手里拿一把雪亮的剪刀,跟我娘说,谁要把门打开了闯进去,她就一剪刀把自己扎死。我爹急得要上吊。也不知谁出了个馊主意,说金哥跟他姐姐模样儿差不多,把辫子梳成发髻,戴上头面,也混充得过去。”
  趁金哥停下来喘息的空隙,张小姐紧钉着问:“你就昏天黑地混充来了?”
  “哪里!我不肯。我娘好说歹说,就差点跟我下跪了。你说,到底是父母,有难能不救吗?”金哥突然问道,“你又怎么变了女的呢?”
  “你别管!”张小姐不讲理地说,“我只问你,莫非你就能一辈子混充你姐姐?”
  “当然不是。”金哥答说,“我娘跟我说,等上了床,别等事情拆穿,先跟我姐夫赔不是。只为场面绷在那儿,不能不想个救急的法子先搪一搪。我父母再劝我姐姐,好歹要让她做张家的儿媳妇的。”
  “那么,你怎么等事情拆穿了才说?前言不搭后语,可知是撒谎!”
  “我没有!我没有撒谎。”金哥答说,“这话我说不出口。”
  “为什么?”
  “问你自己啊!你又不是我姐夫。”
  “噢,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!”张小姐问,“你是打哪儿看出来的?”
  “好些地方是漏洞。你看,”金哥伸手去摸她的耳垂,“你穿着针眼,有爷儿们打算戴耳环的吗?”
  “咄!”张小姐色变,“你可别存着混账心思,动手动脚的!”
  “噢,对不起,对不起!姐姐!”金哥满脸惶恐,“我不是故意的。姐姐,你别生气!”
  “谁是你姐姐?你姐姐在家寻死觅活呢!”张小姐停了下来,觉得她跟她家遭遇了极大的麻烦。
  看到金哥涨得满脸通红,那种像孩子做错了事为大人责备似的惶恐神态,使得张小姐大为不忍,脸上不由得就浮起了一脸的怜慰歉疚。
  可是声音却仍旧是装作生气的样子,“说啊!”她催促着。
  “我看到姐姐耳朵上有针眼,再看姐姐的——”金哥把话咽住了。
  “又是什么毛病?话说半句!”
  “看姐姐穿鞋子走路的样子,跟别人不同,猜想是一双小脚。总而言之,处处都显得姐姐是女扮男装。”
  “瞎说!”张小姐不服气,“你是说我装得不像?别人看不出来,就你看得出来?莫非那么多客人的眼力,都不如你?”
  “那是因为,”金哥吃力地答说,“因为别人没有我跟姐姐那么亲近。”
  “谁跟你亲近?”张小姐又犯小心眼了,将身子往外挪一挪,拉远了跟金哥的距离,“你说下去。”
  “我看姐姐这样子,心里就在想,是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——”
  “你说什么?”张小姐重新靠近,因为距离拉远听不清楚,却又不便让他提高声音,只好自己凑上前去。
  “我是说,咱们俩走到一条道儿上来了!我是替我姐姐扮新娘子;你是替我姐夫扮新郎官。家里教我的话,是要跟姐夫说的;如今换了姐姐,我就不知道该怎么说了!”
  “那要什么紧!你就当我是真的新郎官,有话原样儿照说就是。”
  “好!我就原样儿照说。”金哥想了一下说,“姐夫,我叫金哥,我是我姐姐的弟弟。只为我姐姐心思拧了,不肯上轿,事由儿逼在那里,没法子,只好让我扮一回新娘子来跟你冲喜。姐夫,你千万别生气,我姐姐不肯上轿,倒不是为别的,为的是姐夫的身子该当保养。可见得我姐姐心里,把姐夫你看得多么重!
  如今没有别的,只请姐夫体谅我姐姐的苦心,忍耐一时,多多保重。”
  “你这叫什么话呀!我听不懂。为什么新郎官的身子该当保养,新娘子就不能上轿嫁过来?”
  这道理,守礼谨严的处子想不明白,在金哥也是一知半解,老实答说:“我也不大懂,就像姐姐一样,拿这话问我娘,我娘说:‘你别多问,你只要照这么说,你姐夫心里自然明白。’”
  张小姐愈觉玄虚,但已相信金哥不是假话,不妨暂且丢开,静静想了一下,提出最主要的一个疑问:“你替你姐姐装新娘子,能装一辈子吗?”
  “那怎么行?就行,我也不干!”金哥答说,“我爹娘还在劝我姐姐,无论如何要劝她回心转意。然后到了回门那一天,再把真的新娘子掉回来。”
  “法子倒不错。可有一层,三朝才回门,明天见礼怎么办?”
  “这就得改一改了。我娘说,回门,甚至‘住对月’以后再见礼,也作兴的。”
  “回门”是天下通行的风俗,京中谓之“姑爷认门”,不限于三朝,过个四天或者六天,都可以;但“庙见”可在回门以后,与亲族长幼见礼,则必得在三朝以内,不然,男家岂非又得办第二次喜筵请至亲?
  至于照京中特有的习俗,嫁后一月归宁,在娘家“住对月”,纵非真个住满一个月,至少亦得十来天,那时再跟亲族正式见礼,更是情理所不许的事。
  难题来了!其实难题又何止明日见礼一事?张小姐觉得事态严重,顿如芒刺在背,非起身不可。
  “姐姐,姐姐!”金哥有些着慌了,拉着她的衣领问,“你要干什么?”
  “我得去告诉我娘!”张小姐说,“你放手!”
  金哥也坐了起来。红罗帐里,有梳妆台那对烨烨花烛的光晕透进来,张小姐见他头梳宝髻,涂脂抹粉,身上穿一件粉红绸子的小棉袄;而双手按着膝盖,两肘外撑,那种大马金刀的样子,却完全是爷儿们的坐相,觉得滑稽,忍不住“扑哧”一声,笑了出来。
  “你笑什么?我哪里不对?”
  “全不对,哪一样都不对,若要见礼,处处露马脚。”张小姐说,“你先沉住气,睡在床上别动,我去告诉了我娘再说。”
  金哥吸一口气,心事如麻。“姐姐,”他心虚地说,“二大爷脾气大,不会叫人揍我一顿吧?”
  张小姐“扑哧”一声又笑了!“哪里会有这种事?”她说,“从来也没听说过,哪家老爷子把个当天刚进门的‘儿媳妇’就揍一顿的!”
  金哥口中的“二大爷”就是张掌柜。听女儿说完经过,虽不至于将新娶来的“儿媳妇”揍一顿,可是气却生得不小。
  “这姓李的老小子,可真混账啊!弄个‘带把儿’的小子,混充闺女——”
  “别嚷嚷!”张太太赶紧拦住,“什么‘带把儿’不‘带把儿’的,多难听!”
  “多难听!哼,你倒不说多难看!出这种荒乎其唐的大笑话,我的脸,给丢完了。”张掌柜突然想起,“二妞,你,你让那小子给……”他结结巴巴地,不知说些什么。
  二妞——张小姐却明白了,将脸一沉,“爹!”她很不高兴地,“你在说什么呀!”
  张太太也明白了,“你别胡猜!那是决不会有的事。”她说,“金哥是挺老实的孩子。”
  “人家可是规规矩矩的人!”二妞接口又补了一句。
  “那好!不过,”张掌柜皱着眉沉思,脸上的懊恼之色,越来越浓,最后顿一顿脚说,“嗐!反正这件事儿没法儿了啦!除了打官司,没有别的。”
  “干吗打官司呀?”张太太也着急了,“慢慢儿想法子。”
  “慢慢儿想法子?天都快亮了。”
  “爹!”二妞忍不住说,“你别老吵架行不行?”
  二妞长得很美,而且极其能干,张掌柜最服她,所以压一压怒气答说:“好吧!你们想法子。”
  “第一,见礼是只好压一压了——”
  “那怎么行?”张掌柜又吼了起来。
  “爹!”二妞有点生气了,“你到底容不容人说话?”
  “我怎么不容?你想,哪里都是三朝见礼,唯独我家娶儿媳妇例外,且不说传出笑话,也不吉利。”
  “这些话都不去说它了。爹的意思是新娘子是假冒的,走不出去,不能见礼都是人家的错。可是,爹,你倒再想一想,见礼是‘双拜’,哥哥不能起床,莫非我再冒充新郎官,替哥哥去见礼?”
  “是啊!”张太太帮腔,“也不能全怪人家。”
  “依我说,这策倒是救了我家一场困窘。”二妞紧接着说,“如说新郎官一时没法儿‘双拜’,不能起床,将这一节盖过去。至于留到将来见礼,也不是什么为难的事;等哥哥好了,新嫂子过来了,再大大地请一次客,不就结了吗?”
  张掌柜的气平了些,“不过,”他说,“女家这样子搪塞,其情实在可恶。而且,新娘子不肯到我家来,莫非是看得他女婿就——”他将“不会好了”这半句话,硬咽了回去,因为不吉利。
  “爹,这可别冤枉人家,新嫂子不肯上轿,为的是哥哥的身子该当保养。”
  “这话从何说起?”
  “是金哥说的。我问他,这话什么意思?他说,他也不明白,又说——”
  “好了,好了,别说了!你不懂,我跟你爹懂。”张太太将丈夫拉到一边,悄悄说道:“看起来,朱家的女儿,脾气虽刚一点儿,倒是很懂事,很有决断。大宝这个身子,决不能跟新娘子同房,眼不见为净,这样也好!”
  “这样也好?”张掌柜大不以为然,“你让新娘子就一直住娘家,直到大宝好了为止?”
  “也不是这么说。新娘子自然是想拧了,不过,我觉得意思是好的。”
  母女俩都同情对方,使得张掌柜无话可说,前前后后想了好一会儿说:“慢点!现在新房里藏着一个假新娘子,偏偏新郎官又是假的,曾经在一张床上睡过。这个名声传出去,我还做人不做人?”
  张太太也觉得这是个很大的麻烦,思量无计,只有把二妞再找来商议。
  这牵涉到二妞本身,心思就有点乱了。回想到与金哥面对面,连呼吸都能听见的情形,不自觉地脸上飞起一片红霞。而想到外间得知其事,沸沸扬扬说些不负责任的流言,顿时心又往下一沉,异常着急,自觉无脸见人了。
  “怎么啦?二妞!”
  二妞越想越窝囊,突然间顿一顿足,说得一声:“坑死我了!”随即放声大哭。
  “别哭,别哭!”张太太去捂她的嘴,二妞也知道哭声惊动了留宿的宾客,诸多不便,强自忍住了。
  “你!”张掌柜面色凝重地看着妻子,向二妞努一努嘴。
  张太太会意,将女儿拉到一边,悄悄说道:“二妞,你别急!细细告诉娘听。金哥欺侮你了没有?”
  “没有。”
  “碰了你哪里没有?”
  “什么哪里?”二妞睁大眼问。
  “傻丫头!”张太太又好气又好笑,“还有哪里?”说着,在她胸前捏了一把。
  二妞脸一红,“没有,没有!”她说,“他不敢!”
  “你怎么知道他不敢?莫非,莫非有那个意思?”
  二妞不答她母亲的后半句话,只说:“他说,他是瞧见我耳朵上的针眼,才看出我来的。一面说,一面来摸我耳朵,让我给喝住了。”
  “他呢?他是不在乎的样子,还是有点害怕?”
  “当然害怕,赶紧缩回了手,涨得满脸通红,跟我说‘对不起’。”
  “本来嘛,我说金哥是很老实的孩子不是。”张太太轻松地说了,“好了,没事!”
  “怎么说没事!名声传出去多难听!”
  “不会的。”张太太说,“就有什么,也是以后的事。眼前,可得赶紧想个法子才好。”二妞还是觉得心有不甘,但母亲所说的,也是实话,事有缓急,只能就要紧的先办。想一想说:“我看除了‘新娘子’装病以外,没有别的法子。倘或新嫂子已经回心转意,能悄悄儿接了来,把人换回去,那就什么麻烦都没有了。娘,何不把朱家的人,叫来问一问。”
  伺候洞房,照例是新娘子带来的丫头,称为“伴房”,也有新娘子的乳母或者嬷嬷跟了来的。朱家就是如此,伴房的嬷嬷姓吴,看出麻烦不小,正在屏营待命,所以一唤即至。
  “吴嬷嬷!”张掌柜沉着脸说,“你们朱家来这一手可真绝啊!”
  吴妈是在家里商量好了来的,不管张家说什么,只要事情一叫穿,就先赔罪,因而一面趴下来磕头,一面说道:“亲家老爷,亲家太太,千不是,万不是,是我家的不是。”
  “这不是说一句就可以了的事。”张掌柜问道,“三天见礼,我办这么一场喜事,弄到临了连个新娘子都不知道在哪儿!成话吗?”
  “亲家老爷别生气,这也是事由儿逼的。好歹请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包涵。朱家的小姐,是张家的少奶奶,这件事是决不会变的。”
  “算了,算了!这样的少奶奶,我张家高攀不起!”
  “爹,别说气话嘛!”二妞拦住她父亲,推一推她母亲,“娘,你跟吴嬷嬷说!”
  张太太性情比较平和,也能体谅儿媳妇的心情,所以问的话不带丝毫火气,只说这样李代桃僵,不是办法,得赶紧想法子挽回。可是,得到的答复,不着边际。女家的下人除了一再替主人赔罪以外,并不能作何确实的保证。看起来,交涉若非两亲家当面去办,便得找媒人说话了。
  “我自己去!”张掌柜说,“好就好!不好咱们打官司。”
  亲家变成冤家,对簿公堂,官司当然可以打赢。可是就打赢了,也必是两败俱伤,所以张太太母女极力拦阻;而张掌柜意不可回,非找亲家理论不可。
  “这样,”二妞迫不得已,想出一个变通的办法,“不如请娘去看看朱家姻伯母,顺便也问新嫂子,到底是怎么个主意?”
  “不行!”张掌柜说,“你娘不会说话。”
  “那就请一位能说会道的,陪着去。”
  “对了!”张太太跟丈夫说,“二妞的话不错。你去不如我去,可以当面问一问新娘子。再请二婶陪着,她的口才好。”
  张二婶很能干,有她陪着去,张掌柜觉得比较放心,意思便有些活动了。
  “爹,就这么办吧!时候不早了,早办早好。”
  “好吧!就请二婶来。”
  张掌柜兄弟三人,住得都不远。张二婶从睡梦中被唤醒,不知道大房里出了什么事,拉着丈夫,匆匆而来。听知经过,一时也都愣住了,觉得事情十分扎手。
  “如今只好委曲求全。想劳弟妹的驾,陪着去一趟。弟妹,你的口才好,交涉请你办。”张掌柜也指着他妻子说,“她不过是去摆摆样子的。”
  张二婶看一看丈夫答说:“大哥,这件事责任很重,交涉怕办不下来。咱们先得想好了,要人家怎么样,人家不肯又怎么样?”
  “一句话,赶紧把新娘子抬来。如果抬不来,”张掌柜想了一下,突然微露狞笑,“我也不跟他们打官司,反正有个假新娘子押在这里。请你问他,他还要儿子不要?如果不要,我就把他阉了!”
  真是语惊四座,听得最后一句“我把他阉了”,无不吓得一哆嗦。唯独二妞例外,悄悄向她母亲问:
  “娘,怎么叫把他阉了?”
  “你不懂,少问!”张太太努一努嘴,示意她回避。
  二妞知道了,这不是一句好话,赶紧低着头往后房走。只是人影回避,双耳却仍管用,前屋的声音,清晰可闻。
  “大哥也别说气话。”张老二劝道,“平心而论,老朱不是不讲理的人,又受过大哥的好处,事情闹到这个地步,他心里一定也很着急。咱们不能逼得太厉害,不然会出事。”
  “是的。大哥,我在想,还是要好好儿谈。”张二婶说,“主要的是要劝得新娘子回心转意。你先别着急,我陪着大嫂去一趟再说。”
  张二婶本觉得办这种交涉不同于说媒,不妨从长计议,一步一步拉拢。此行有着兴师问罪的意味,而且等着新娘子见礼,所以或是或否,必得即时有个结果。因而希望了解,朱家小姐如不肯过门,应该如何?
  或者虽未决裂,而饰词拖延,又当如何?自己心里先有个底,进退之际,才能拿得住分寸。如今见张掌柜态度激烈,不敢多问;而私底下的打算,是想直接跟朱家小姐打交道,能劝得她回心转意。
  这番意思,张太太完全同意,张掌柜的态度也缓和了。到底也是做大买卖的人,只要一冷静下来,就会有办法拿出来,他认为做事应该有步骤,亲家亲自上门,显得缺乏缓冲的余地,此刻不妨只请张二婶一个人去。如果交涉欠顺利,再请媒人出面理论;倘或媒人去了亦无结果,最后一步便是拉出媒人来做证人,跟女家打官司。
  说停当了,张二婶正待动身,二妞忽然开口,“娘!”她的神情很尴尬,“那个荒唐笑话,可不能传出去!”
  大家都是一愣,而且也都被提醒了。刚才所谈的只是如何能把朱家闺女弄来做新娘子,却忘了自己家的闺女,没来由地跟金哥同过一回床。这个荒唐笑话传出去,名节有关,非同小可。
  “是啊!弟妹,”张太太关照,“这可是关乎二妞终身的一件事,你别露风声。”
  张二婶顿时感到为难。她的原意是想利用这个荒唐笑话,张大其词,说朱小姐闯了大祸,必得赶紧设法弥补;而对朱家老夫妇来说,因此而益增歉疚,就更得逼女儿就范。如果不露风声,就没有什么手段可耍的了。
  幸好,张掌柜跟妻子的想法不同,“怕什么?”他说,“咱们二妞清清白白,行得正,坐得正,不愁没有人争着要。如果瞒着这件事,倒像无私有弊,做贼心虚似的,反而会有人乱造谣言。”
  “爹说得是!”二妞脑筋很清楚,经父亲提醒,一下子就想通了,“请二婶照实说,他家的金哥很规矩。”
  “当然。”张二婶欣然答说,“你不必关照,我还能弄个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?”
  于是,张二婶由朱家的伴房嬷嬷陪着,由后门坐轿,悄悄出发。到得朱家,不过天色微明。朱家老夫妇一宵未睡,预期着男家可能会打发人来联络,如何将金哥掉包掉回来,所以听说张二婶到门,并不感到意外,只是很殷勤地接待。
  彼此原是通家之好,一向以兄嫂相称,但此时朱太太仍旧管张二婶叫“张二嫂”,而张二婶却改口称朱太太为“亲家太太”,同时问说:“亲家老爷呢?”
  “在外面——”
  “请进来吧!也不必分内外了。”张二婶说,“我来谈件事,非得让亲家老爷也听听不可。”
  “是,是!”朱老大原在窗外,应声而进,“这个时候,劳张二嫂的驾,真是过意不去。”
  等朱老大进来见了礼,张二婶面无表情地说:“亲家老爷,我家差点出人命!”
  朱家夫妇不约而同地失声惊呼:“张二嫂。”朱老大问,“办喜事怎么会出人命?是我家——”
  “是你家金哥——”
  一言未毕,朱老太太摇摇欲倒。她以为是金哥差点送命,大概是挨了揍,揍得还不轻!心疼独子,不觉大受刺激,故而有此现象。
  “怎么啦?你!”
  朱老大急忙扶住妻子。朱太太定定神,挣扎着站住,急促地说:“张二嫂,怎么回事?请你快说!”
  “事情都凑到一起了!我家由二妞替她哥哥拜堂,入了洞房,上了新床——”
  “糟了,大糟特糟了!”这回是朱老大着急,一急非同小可,自己扶住了桌子,坐了下来。
  张二嫂不知这对夫妇犯的什么毛病,只管自己编她那套说法,“二妞上了新床,才知道睡在一头的不是新嫂子!又着急又生气,要拿刀抹脖子。从来妹妹替哥哥拜堂是有的,弟弟代替姐姐做新娘子,可是从来没有听过。今天还等着见礼,新娘子走不出来。这件事,真是亲家老爷说的话,大糟特糟了!”
  听得这话,朱太太先松了口气,因为爱子无恙;而朱老大却更为惶恐,只不住搓着手顿着足说:“太对不起人!太对不起人了!”
  张二婶正希望他有此态度,便接下来说道:“既然成了至亲,也不必说什么谁对不起谁的话。如今第一要紧的是,赶紧办正事。这话是不是呢?”
  “是,是!请张二嫂吩咐。”
  “不敢当!我是替我家大哥大嫂来求亲家老爷、亲家太太,无论如何把你家小姐抬了过去,一切就都遮盖住了。”
  朱家夫妇,面面相觑,无以作答,这表示朱小姐迄今不受父母之命。张二婶心想,看起来有得一番大大的唇舌要费。
  一念未毕,朱老大霍地起立。“我去!”他说,“如果再不听劝,不是她死,就是我死!”
  “你不要这样子!”朱太太又着急了,“慢慢劝,意思是有点活动了。事缓则圆。”
  “怎么能缓!”朱老大吼道,“事情到了这个地步,比火烧眉毛还急,一刻都缓不得。”
  “亲家老爷,”张二婶说,“要不要我去劝一劝你家小姐?”
  “好,好!”朱太太立即应声,“我陪着张二嫂去,好歹要劝得她听话。”
  话还未完,听得有个丫头在喊,“来啊,来啊!你们来啊!”声音惊惶无比,显然是出了意外了!
  二妞寻死是假,朱小姐寻死是真。不过发觉得早,刚要在床头上吊时,就为丫头看到了。
  原来这不过是朱小姐的一条苦肉计。其实亦根本没有什么床头上吊的事,只是丫头串演得认真而已。
  但张二婶再精明,也想不到会有这样一出把戏,只觉得十分无趣,默默地告辞回家,将所见所闻的情形,都告诉了张掌柜。
  这时,在病榻上的新郎官,已经尽知始末,将父母请到床前,慨然说道:“人各有志,不可相强。朱家小姐怕做小寡妇,也怪不得人家,就退了婚吧!如果爹娘命中有我这个儿子,将来不愁没有好媳妇;倘或儿子福薄不孝,一命呜呼了,弄个有名无实的儿媳妇在家里,想想害了人家一辈子,不但爹娘觉得好像欠了人家一笔还不清的债,没有舒服日子过,儿子做鬼也不安宁。本来,名为冲喜,实在我心里很不过意,反倒添了一桩心病。如今既然是人家对不起我们,退了婚心安理得,说不定我的病还好得快些。”
  这番话通达透彻,张掌柜心悦诚服,但对朱小姐不肯嫁过来,却颇以为憾。心里在想,也许是有了私情,这面退婚,那面正好别嫁!这不太便宜她了?因此,决定暂不退婚,只将金哥送了回去。对来贺喜的亲友,只说新娘子的母亲得了急病,回娘家等送终去了,改期见礼,再来奉邀。就此避过一个尴尬的场面。
  纠纷本已告一段落。不道二妞对金哥,半夜的假凤虚凰,已是情有独钟,先还含着不言,及至有人来提亲,方始逼出隐情。
  来求亲的男家,不但门当户对,且本人是个名次很高的新秀才,都道他举人已是囊中之物,连捷中了进士,点