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骨 第265节
素华娘娘伸出一只手来,指了指不远处。 一副雕琢着白鹤仙木的茶海,看起来笔力深厚,几近入骨,宁奕将紫砂壶轻轻置放在茶海之上,这是富贵人家才能玩得起的“玩具”,宫里喜欢讲究,食不厌精脍不厌细,若是真要静下心来修行茶道,那么用的每一样茶具,茶盘,自然都是最顶级的。 引起宁奕注意的,不是这副恢弘壮阔的仙鹤出云海茶盘,而是那只伸出屏风的雪白素手。 他皱起眉头。 宫内的袖袍,自然垂落都要遮过手腕。 但是这位娘娘伸出了雪白的半截手臂。 他看着屏风里的那道绰约影子,似乎半解罗裳,露出一个摇曳的背影。 宁奕眯起双眼,目光落在屏风外搁在木桌上的针囊,一字型摊开,里面的银针已经被取用地差不多了。 “本宫懂些医术,虽然只是皮毛,也好过一窍不通。” 那位娘娘平静说道:“已经针好了,再等片刻。” 约莫十个呼吸。 宁奕看着屏风里的那道影子,缓慢挪动一边手臂,将褪落下去的衣衫重新拉回,然后屏风缓慢绽开。 宁奕本以为,屏风的那一边,会是一张绝世好看的女子容颜,素华宫娘娘的声音很是温柔,手段又如此玲珑。 但是他没有想到。 两道疤痕,在这位素华宫娘娘的脸上交错纵横,在眉眼之下,交叉裂开,绕过口鼻,只在肌肤上游掠,将这张本来可以说是国色天香的面孔,如瓷器一般割分开来。 纵然眉眼平和。 一眼望去,仍然触目惊心。 犹有三分狰狞。 宁奕注意到,娘娘的手边有一条黑色纱巾。 没有系上。 她竟然毫不忌惮的对自己展露出来? 宁奕连忙低下头来,他本以为自己很好的掩盖了乍见之时的那份错愕,但未曾想到,这一切仍被娘娘看在眼里,她只是一笑置之,道:“既然给你看了,便没有遮掩的意思,这是本宫自己割的。” 宁奕轻声道:“我与娘娘……素未相识,这样是否不妥?” 素华宫主站起身来,以紫砂壶微微在茶海上摇曳,茶水倾斜而出,整座茶海瞬间变了颜色,渲染出一副惊人景象,白鹤所处之处,云雾升腾,一片银白,真真如若置身仙境,腾云驾雾,薄薄一层茶水,让茶海景色跃然而出。 她倒了两盏茶。 宁奕缓慢推回了自己的那一杯,平静道:“我就不喝了。” “行走江湖,知人知面不知心,故而防人之心不可无。”素华宫娘娘伸出一只手,拎起面纱,双手绕后系上,笑道:“宁奕先生,你我素未相识,我卸面相见,算是诚意,这一杯茶,若是担心有恙,大可以易杯而喝,给本宫三分薄面。” 说完,她便将自己的那杯推向宁奕。 宁奕有些无奈,只能捧起茶盏,象征性抿了一小口。 素华宫娘娘见状,轻柔笑了笑,以手掀纱,轻轻小啜。 “这是从天都武夷山上摘下来的母树大红袍,母树已有三千五百年高龄,每年的份额都只有些许……”她刚刚开口,宁奕就放下茶盏,手指轻轻敲打桌面,认真说道:“娘娘,我想您喊我入宫,不是为了喝茶的吧?” 素华宫娘娘微微一怔。 宁奕开门见山道:“我不懂茶道……但我懂得一些医术。” 妇人的神情很快就恢复了镇静。 宁奕的目光望向她的一条手臂,刚刚在屏风后面,素华宫娘娘自己给自己施针,一针一针都扎在手臂之中,按理来说,银针驱寒,把湿气逼出体内,只留寸余,但是娘娘如今合上衣袍,手臂上完整如初,不见丝毫褶皱高低起伏。 银针已经尽数没于体内。 “素华宫内没有一人,是因为娘娘信不过任何一人,煮茶,施针,都是如此。” 出身南疆的女人,望着宁奕,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。 不得不说,黑纱遮面之后,只看露出来的部分,这是一双极其灵动的眉眼,眼眸里蕴着灵气,天生带着三分湿润,令人心生怜惜。 这是一种默认。 宁奕看着眼前的女人,他的道心没有丝毫动摇。 宁奕平静问道:“娘娘信得过我?” 第299章 东宫 素华宫内,一块屏风。 两人相对而坐。 系上了面纱之后的妇人,眼眸看着宁奕,平静问道:“这句话,应该是由我来问你。” 素华宫主看着宁奕,道:“先生信得过我?” 宁奕笑道:“自然来了,便是信得过。” “娘娘所为何事?”话已至此,宁奕便不再打机锋,兜圈子,他直截了当开口。 这大隋后宫划分四块,能够稳住一宫的人物,都不是等闲之辈。 素华宫宫主看着宁奕,淡淡吐出四个字来。 “小子母阵。” 宁奕面色微变,他盯着眼前女子,一言不发。 “此地没有通天珠,亦没有任何手段监察,宁奕先生可以放心。”素华娘娘缓慢开口,一字一句道:“南疆的执法司‘软禁’了我的女儿,素华宫这几年尝尽办法,无可奈何。宋雀的儿子被赐了这桩婚事,发遣南疆,如今能够打破南疆执法司大司首的禁制手段,全靠一张符箓……这件事情,先生无须去细查是谁泄露,宫里有无数双眼睛,也有无数双耳朵,本宫看起来是孤家寡人,但也不至于一点手段也没有。” 她顿了顿,道:“说起来,还要感谢先生,哪怕只是无意之间,仍是还了白桃一份自由身。即便这份自由并不长久,总比待在南疆暗无天日要好。” 宁奕闻言之后,神情仍然紧绷。 素华娘娘继续说道:“先生大可放心,此事没有惊动任何一人,执法司还蒙在鼓里,虽然纸包不住火,但终究还是能瞒住一段时间。” 宁奕的面色这才稍微缓和一些。 他心底松了一口气。 姓宋的那个家伙,看来已经成功脱身南疆,自己给的那张符箓打碎南疆执法司的禁锢,说起来只是一次“任性”的脱逃,就算被抓住了,应该也不会有如何处惩。 “本宫敬佩先生,精通符箓阵法之道。” 素华娘娘说到这里,犹豫再三,道:“我有白银万两,阳珠无数,荣华富贵。” 向来出手阔绰,言语大气的一宫之主,如今竟然有些不知如何开口,说出下文。 宁奕轻柔问道:“娘娘可是想从我这里取一张符?” 妇人点了点头。 宁奕摇了摇头,认真凝重道:“符箓,不卖。” 素华宫主眯起双眼。 “我不认识南疆那位公主,也不是为了救她才画下那张符。”宁奕看着素华宫娘娘,道:“宋伊人是我的朋友。” 素华娘娘平静道:“你们是朋友,但那张符箓,却意味着一桩交易。灵山和道宗在宫内无人,姓裴的丫头的卷宗和事迹,都是本宫派人抹去的,若是泄露了,按大隋律法,篡改之事,乃是杀头之罪,所有人都逃不过牵连。” 宁奕笑着摇了摇头,道:“娘娘还真是一码归一码,算账算得清清楚楚,明明白白。宋伊人愿意帮李白桃离开南疆,这是一码,你愿意替他做一件事,这是另外一码,你们二人之间的才叫交易。至于我与宋伊人之间的那张符箓……是交情,不是交易。” 素华宫娘娘若有所思。 她看着宁奕,道:“本宫明白了。” …… …… “娘娘身在素华宫,大隋皇城最内部。”宁奕看着素华宫主人,轻声道:“这张小子母阵符箓,就算我给了你,又能如何?几十年就此过去,娘娘驻颜有术,难道到了近日,这才心有不甘,不愿做一只囚在幽笼里的鸟雀,想试着挣扎一二?” 素华娘娘对宁奕的话,只是一笑置之,道:“若是一辈子住在幽笼,其实也并无不妥,我喜欢独处,安安静静,此地甚好。” “怕就怕,此地不再如我所愿。” 她望向宁奕,道:“我毁去了这副容颜,为的就是清净二字,不争不抢,陛下已经十几年没有来过素华宫,偏偏仍然有人惦记着我。” 宁奕看着娘娘,道:“东西两境正在角力,若是娘娘真的一点手段没有,恐怕她们倒不会惦记素华宫。” 丫头的事情,能够通过素华宫来摆平,已经从某种角度,印证了素华娘娘的实力,看似低调,但其实相当深厚。 素华娘娘木然说道:“若是本宫真的一点手段没有,此刻已然死了。那倒的确是不会遭人惦记,谁会惦记一个死人?” 宁奕无声笑了笑。 “在这宫内,既无圣眷,自然要有一些防身手段,我找先生要这一张符,也不为如何,只求平安二字,日后好多一些保护罢了。” 素华娘娘自斟自饮,道:“宁奕先生不愿意把这当做一场交易,这是好事,本宫也不喜欢冰冷的皇宫规矩,辈分礼仪。若是可以,先生有何困难,素华宫可以解决,算是奉上一份友谊,从此教个朋友。” 宁奕听到这番话,不动声色,其实有些动心。 在这大隋天下四万里,有人伸手可以揽住一座境关,比如东境的韩约,西岭的教宗,但是在这天都皇城,龙蛇蛰浅之地,真正能够手眼通天的,少之又少。 若是素华娘娘愿意站在自己身后,的确是一个相当大的助力。 只是为何对方会找到自己? 宁奕忽然心思一动,旁敲侧击道:“娘娘似乎有病在身?” “是。”素华宫主人没有否认,反而是带着赞赏眼神,望向宁奕,轻声道:“的确与‘这场病’有关,找先生求符,是因为素华宫……” 顿了顿。 “近来不太平。” 说到这里,她站起身来,掌心向下按压,似乎是触碰了桌面上某个暗藏极深的机关,茶海底下,发出沉闷深厚的一声闷响,白鹤云海就此分开,缓缓分挪,桌面下方浮出一方黑白棋盘,镂空的圆钵金丝棋篓,精心雕琢的黑白棋子。 不仅仅是宁奕跟素华宫主之间间隔的那副棋盘。 素华宫的屋脊上,发出了咔嚓咔嚓的细微响声。 游走在屋顶之间的连绵丝线,缓慢游动,泛起银光,宁奕抬起头来,他这才发现,原来整座素华宫殿内,都布满了机关,屋顶上垂落一截木质手臂,由丝线所控,浮掠而来之时摇摇晃晃,拎起紫砂壶茶具后截然变了一副模样,动作僵硬,却四平八稳,缓慢挪动,将茶具隔空置放到了另外一张茶几上。 地上游走着腰鼓座墩大小的木头垛子,看起来像是不倒翁一样滑稽,短手短脚,四四方方,足底安着滚轮,骨碌碌从殿内的阴影角落滚出,滑掠前行,轨迹交错纵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