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章
第一章 大宋太平兴国四年正月十三,开封府的百姓,家家在打点着,晚上到“天街”看灯。 “天街”又称“御街”,在皇宫正门的宣德楼前,笔直一条往南的大路,宽有两百多步。路中心是“御道”,用两行朱漆杈子隔开,不管什么行人车马,都不准行走。朱漆杈子两旁是砖石所砌的两道御沟,沟中种满了荷花;沟岸上夹杂种着桃李梨杏,自春到夏,红白芳菲,灿若云霞,真正好一片锦绣江山。 御沟之外,称为“御廊”,鳞次栉比的商铺,百货杂陈,是京城里与大相国寺媲美的一处销金窝,平日就繁华异常,到了灯节,更自不同。 灯节的灯,由开封府承办。向例从年前冬至开始,面对宣德楼扎起一座极为高大的彩牌坊,名叫“彩山”,又叫“灯山”。牌坊一共有三座门,金书匾额:中间一座大书“都门道”,东西两座叫作“左禁卫之门”“右禁卫之门”,又有一方横额,是“与民同乐”四个大字。 这座彩结牌坊,花团锦簇,精工细绘无数神仙的故事;门上左右两面,用蒲草、竹子,扎出两条蜿蜒戏水的游龙,上覆青布,密密插着千万盏灯烛,老远望过去,直如天边出现两条火龙。 最妙的是左右门边的两尊菩萨,一尊是跨青狮的文殊菩萨,一尊是骑白象的普贤菩萨,金身何止六丈?光是手指就有一尺长,五只手指喷出五道清泉,而且手臂自然摇动,流泉飞舞,蔚为奇观。 御廊上这时又不同了,奇术异能,歌舞百戏,都要来此献技。要惊险的有踏索上竿、硬吞宝剑;要文静的有说书、猜谜。箫管嗷嘈,舞袖纷扬,外加猴呈百戏,鱼跳刀门,道不尽一片太平盛世的欢乐繁华。 从牌坊到宣德楼前,约有百步之遥,东西两面用荆棘做栏,圈出来的这块广场名叫“棘盆”。棘盆之中,又是一番光景。最触目的是左右两支长竿,高有数十丈,用红缯包裹,上设辘轳转盘,放下数十条彩索,索上印着纸糊的百戏,走马灯似的转动不停,四方都可以观赏。棘盆北面,宣德楼下设两座乐棚,容纳两班军容,名为“钧容直”,每班一百一十六人,领头叫“押班”,一声令下,金鼓齐鸣,惊天动地。只是这“钧容直”轻易不动乐,要动时,必是御驾到了。 御座就设在宣德楼上,檐前垂着黄色丝帘。每年正月十三到十五,皇帝与妃嫔,在帘内看灯、看杂陈的百戏,与民同乐。而这天晚上,皇帝还在文德殿召集御前会议。 奉召参与这个国家无上重要会议的大臣,一共只有五个人。第一个是薛居正,字子平,籍隶开封府,是先朝老臣,鹤立长身,白髯飘拂,仪表极其端重。赋性清廉俭约,待人宽厚简易,而且是个有名的孝子,当然也是君子,所以太祖与当今皇帝两兄弟,对他都很看重,入阁拜相已经十六年,现在是一人之下、万人之上的宰相。 第二个也是开封府人氏,原名沈义伦,因为“义”字犯御名“光义”的讳,所以改为单名沈伦。他也是清廉俭约出了名的。平生佞佛,笃信因果,从不杀生。盛夏傍晚,蚊子一阵阵围绕在他左右,叮得遍身都是,童儿拿扇子来替他赶,反惹他一声叱斥。问他为何拿自己的血供蚊子饱啖,他说是为了行善祈福。 第三个平章国事的宰相,名叫卢多逊。此人是个才子,但气质却不如薛居正、沈义伦来得纯正。 西首第一位是大宋开国名将第一的曹彬。太祖皇帝在日,发大军平蜀,共分水陆两路,陆路由汉中入剑阁,水路由荆州溯三峡西上,自开封发兵,六十六天打到成都,蜀主孟昶携着花蕊夫人乞降军门。平蜀将领自统帅王全斌以下,都贪恣不法,引起蜀中百姓不满,激出变乱,费了两年工夫,方始平服。班师还朝,太祖皇帝降旨治罪,独有曹彬,风纪整肃,秋毫无犯,因而大受赏识。七年以后,发兵征南唐,就命曹彬挂帅。 太祖皇帝为人仁厚,出师以前,特召曹彬面谕:“王全斌领兵入蜀,杀伤甚多,大非我的本心,想起来就恨。如今江南之事,完全托付给你,千万不要害江南百姓!你总要记着,处处顾到朝廷的威信,让江南自愿归顺,不必急急进攻。”又说,“金陵城破之日,千万不可杀人,真的不得已要围城进攻,李煜一门,不可杀害。我把我的佩剑给你,这就是尚方宝剑,副将以下,不听命者斩!” 于是曹彬领兵十万,自荆州顺流而下。南唐守将,望风披靡,兵不血刃,一直到采石矶,方有战事,南唐后主李煜派水军步兵各一万人,进攻正渡长江浮桥的宋师,为都监潘美打得落花流水。于是曹彬大军,开到秦淮。李后主下令坚壁清野,曹彬亦不急于进攻,只一而再、再而三地要求李后主投降。 这样从初春到暮秋,僵持了八个月之久,只剩下金陵一座孤城。曹彬便又派人告诉李后主,事势如此,南唐必破,所可惜的是一城生灵,只有归顺,方为上策。否则,五日以后,必定破城,奉劝早自为计。 李后主拒绝投降,那就只好部署破城了。到了第四天,诸事齐备,只待主帅下令。 哪晓得就在这紧要时刻,曹彬忽然病了。都监潘美、先锋曹翰大为焦急,约齐了将领,一起到中军大帐去视疾问安。一见了面,却又相顾愕然,因为曹彬神清气爽,毫无病容。 “我确是有病,不过我的病,不是药石所能疗治的。这味药,只有诸位能够替我觅得来。” “是怎么一味药?”潘美问道,“但请吩咐,我们一定为将军找到。” “只要诸位诚心自誓,克城之日,不妄杀一人,我的病,自然痊愈。” “原来将军生的是‘疑心病’。”潘美笑道,“那容易!” 于是摆设香案,诸将对天盟誓,约束部下,决不妄杀一人。曹彬的“病”,也就好了。 第二天,果然攻破金陵。李后主率领臣僚,赴军门请降。曹彬待以贵宾之礼,极力安慰,请李后主回宫整理行装,尽速启程。同时,他亲领卫士,看守宫门,禁止任何人入宫骚扰。 “将军!”有人向他提出忠告,“只怕李煜回宫以后会自尽,倘或如此,回京如何交代?” “他如果宁死不受辱,早就死了;既已投降,绝不肯死。” 果然,李后主在宫里还传集教坊,奏“别离歌”,拜辞宗庙,而且“挥泪别宫娥”以后,方始随曹彬回到汴京。 曹彬以此大功,被拜为“枢密使”,掌管天下兵马。不久,便有“烛影摇红”的疑案,太祖驾崩,当今皇帝即位,改元“太平兴国”,对曹彬的信任,比太祖皇帝在日,有过之无不及。因为曹彬对北汉的想法,完全符合皇帝的意旨。 这天召集御前会议,所要商讨的,就是决定讨伐北汉的大计——纷扰的梁、唐、晋、汉、周五代,已归于统一的大宋;割据的荆湖、西蜀、闽粤、江南、吴越,或则讨伐平服,或则纳土归降,唯一未列入国家版图的,就是在河东的北汉。金瓯有缺,破坏了大一统的局面。 北汉是刘家的“天下”。契丹灭晋,刘知远代立为帝,就是五代中的第四代:后汉。前后只有五年的天下,为后周所灭;但刘知远的弟弟刘崇,却在太原自立为帝,这就是北汉。刘崇传刘钧,刘钧传刘继恩,刘继恩传刘继元,就是现在的北汉主。 北汉刘家的血统很乱。刘继恩与刘继元同母异父,实际上都是刘家的外甥,他们的母亲是刘崇的女儿、刘钧的姐姐,先嫁薛钊,生子继恩而寡;改嫁一个姓何的,又生了一个儿子,就是继元。薛继恩、何继元都为他舅舅刘钧收为养子,因而亦都改了舅家的姓。 北汉跟后周是世仇,因而当刘崇即位之初,就仿照割让燕云十六州的“儿皇帝”石敬瑭的故事,“约为父子”——契丹主是父,北汉主为子。刘崇、刘钧父子就倚仗了外国的势力,抗拒后周。周世宗柴荣在显德六年,亲征北汉,中途得病,回到汴京,不久驾崩。在襁褓中的幼子继位,改名宗训。宗训元年正月初一,殿前都点检赵匡胤率领大军北上,抵御北汉主刘钧勾结契丹入寇。行军到陈桥,发生兵变,赵匡胤“黄袍加身”,被拥戴为天子,就是大宋开国之主的太祖皇帝。 太祖皇帝即位的第九年,也就是开宝元年的七月里,刘崇因为得罪了契丹,积忧成病而死,由养子刘继恩继位,后者在位仅有六十天。 刘继恩死于非命,为部将侯霸荣所弑,他的目的是想拿刘继恩的首级,作为投降宋朝的献礼。北汉的宰相郭无为,得到警报,发兵包围宫城,派敢死之士越墙入内,诛杀了弑主的侯霸荣。 郭无为原是武当山的道士,为刘钧所赏识重用。刘钧在病重时,谈到后事,认为刘继恩的才具不足以继承他的事业,郭无为颇以为然。因此,刘继恩即位以后,就想杀掉郭无为,但禀性懦弱,迟疑不决。所以他的被杀,有人认为是郭无为先下手为强,先教唆侯霸荣弑主,然后又杀了侯霸荣,一则灭口,再则成就靖乱的大功,是极高明的手法。 刘继恩既死,应立新主。由于郭无为的坚持,原姓何的刘继元得以嗣位。这是太祖开宝元年九月间的事,至今十一年了。 刘继元在位多行不义,诛杀亲族,信用小人。郭无为见大势已去,曾主张归降大宋。刘继元因有契丹撑腰,始终不肯纳地称臣,因而成为大宋一统天下的唯一障碍。 谈到讨伐北汉,薛居正表示不可,他的理由是:太祖在日,数次亲征太原,无功而返。因此,会议中先须检讨以往征北汉的战绩。 “刘钧在世时,曾遣人奏告先帝:‘河东土地甲兵,不足以当大宋;我家亦不是敢抗逆宋朝,区区守此,为的是怕绝了刘氏祖先的祭享。’先帝哀于其情,所以终刘钧一生,不加兵于河东。开宝元年,刘继恩接位,第二年亲征。臣愿从此役议起。”曹彬接着便检讨开宝二年,太祖亲征北汉的经过。 这年三月,太祖亲统六师,从开封出发。到了太原,立砦四面,展开包围,由李继勋、曹彬、党进、赵赞分南北东西,四面进攻。同时开凿水道,引汾水、晋水灌城,一时北汉大起恐惧,郭无为主张投降,刘继元不从,因为契丹的援军快到了。 契丹从河北分两途来救北汉,太祖亦分遣李继筠及韩重赟由北、西两路迎敌。北路李继筠迎击自太原北面石岭关南下的敌军,大破于阳曲;西路韩重赟列阵于倒马关附近,契丹兵从定州而来,望见大宋旌旗仓皇撤回;韩重赟挥师追击。两路大胜,北汉危急万分。 其时郭无为已经跟曹彬有了联络,约定出城投降,迎接宋师入城。他向刘继元自告奋勇,愿率精兵一千击敌。刘继元信任不疑,亲自犒军送行。哪知出城不久,气候突变,风狂雨骤,天色晦暝如墨。郭无为害了怕,回军入城,而密谋已经由刘继元的一个太监揭发而败露,郭无为一进城便遭逮捕而处死。 接着契丹派了一个使者韩知璠来册封刘继元。韩知璠颇有将略,在危城中细心视察,堵塞了好些防御上的漏洞,形势逐渐好转;同时契丹又另外发兵相援。数番会战,互有胜负,但天时对宋军不利,闰五月中,连降大雨,引起疫疠,太祖不得不班师回京。 “此役非战之罪。”曹彬叙完了整个作战经过,接下来检讨师出无功的原因,“出兵太迟,先成失着。三月间北上,转眼就到夏天。又逢淫雨,以致士兵多疾。如果及早出师,速战速决,太原当可一鼓而下。” “曹太尉的话是不错。”薛居正说道,“不过先帝昔年曾与赵普计议伐北汉,赵普以为太原当西北两面,正可为我捍御外患。如太原一下,失却缓冲,契丹入寇,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。” “契丹!”皇帝勃然作色,“迟早也要跟它决一雌雄。当日先帝与赵普雪夜定计,我亦在座。赵普还有话,认为削平诸国,则太原弹丸黑子之地,又何能独存?如今诸国皆平,正是讨伐北汉的时候。我觉得我们不必管契丹,要问的是:北汉有没有取亡之道?我们有没有必胜的把握?” “国家兵甲精锐,剪除太原一座孤城,正同摧枯拉朽!”曹彬用充满信心的语气说道,“及早发兵,两个月内就可以克竟全功。” 皇帝点点头,然后一字一句地作了裁决:“我决定亲征北汉。” 名为亲征,其实还是要选派统帅,综理军务。皇帝征询大家的意见,自然是由掌理举国军政的枢密使曹彬推荐人选。 “宣徽南院使潘美,才大心细,统驭有方,以前随臣南征,深为得力。臣愿保荐潘美为北路都招讨使,为陛下亲征的前驱。” “好。”皇帝欣然说道,“潘美能当大任。此外随征将领,由曹彬跟潘美商量选派。” 御前会议,至此结束。但皇帝却留下了曹彬,同时遣派一名专在御前供奔走之役的“快行家”宣召“闲厩副使”折御卿进宫。 召见折御卿的用意,曹彬了然于胸,不过皇帝未曾说明,他亦不便道破,只心里已在思索,等皇帝问到北汉的一员大将时,应该如何回答。 “国华!”皇帝像对待熟朋友似的,在私底下只称曹彬的别号,“别人不明白我的心事,你总该明白?” “臣愚昧。”曹彬垂手说道,“陛下所指是征北汉一事?” “是啊!你总知道我征北汉的根本用意。” 曹彬当然知道。自太祖皇帝在日,就以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予契丹,引为国家的大恨,所以从平荆湖开始,收服各地,所得金珠玉帛,另外在宫内特设库房收贮,岁出有余,亦归入此库,库名“封桩”,就可以见得太祖的苦心。他预备积贮到四五百万两银子,向契丹买回燕云十六州,重新在原有的边界上竖立“封”疆的木“桩”。如果契丹不肯做这笔“交易”,太祖就要做另一笔“交易”,购买敌军的首级。“胡奴首级,一颗不过值绢二十匹。”他说,“契丹精兵,至多十万。费我两百万匹绢,就把他们消灭了。” 然而雄才大略的当今皇帝,虽然遵守太祖的遗命,不敢动用“封桩”库的积贮,但是,对于收复失地,他却不愿使用太祖所定的过于平和,也嫌迟缓的办法。因此,平北汉只是攘外所必须的安内而已。 皇帝的本心,曹彬早有了解,他的赞成讨伐北汉,亦正就是将眼光越过太原,看到了雁门关外。 “太原弹丸之地不足平。然而,讨平北汉,是断去契丹的手足。”曹彬很谨慎地,但也很激动地答道,“陛下神武,宸猷独运,臣不敢妄行测度。” 虽说“不敢妄行测度”,其实已直抉“宸猷”。皇帝如逢知音,十分高兴,抚着曹彬的背说:“果然,我的心事,只有你明白。我特为把你留下来,就是为了这件事。以前郭无为打算归顺,功败垂成,实在可惜。这一次讨伐太原,恐不免血战,不过,我的意思,有一个人无论如何要保全,而且要收为我用。” 曹彬很沉着地答一声:“是!” “这个人,我想你总也知道。”皇帝指一指殿外说。 殿外是一排垂柳。曹彬会意,正与所猜想的相同,随即答道:“此所以陛下召见折御卿!” “对了。”皇帝问道,“国华,你看,我是不是应该跟折御卿说实话?” 曹彬想了一会儿答说:“恕臣直言,陛下不宜明白宣示。折御卿忠诚不贰,倘或所谋不成,自觉无以上答主知,一定惶恐不安——” “啊!啊!”皇帝会意了,“对!我不能让他为难。” “容臣与折御卿秘密商议。若果可行,自当奏闻。” 如果不行呢?那句没有说出来的话,皇帝能够意会得到,异常通达地说:“我静候好音。倘或不成,事亦无碍,我不怪折御卿,当然更不会怪你。” 曹彬感激地答道:“圣明如此!臣岂敢不竭力以赴?料想折御卿亦必乐从圣论。” 为了体恤臣下,不愿落下任何痕迹,等折御卿入宫时,皇帝只是宣谕,将对河东用兵,战骑必须加紧训练补充。这是折御卿的职司,自然敬谨遵旨。他并不知道皇帝已跟曹彬商量,要利用他的关系,争取北汉的一员大将来归。 北汉的这员大将,十国知名,契丹更加忌惮。他姓杨——皇帝手指殿外垂柳,就是暗示他的本姓,单名一个“业”字,世居并州太原,为北汉麟州刺史杨信的长子,从小神武,勤习武艺,熟读三韬七略,深为刘崇喜爱,赐姓为刘,用“继”字排行,改名继业,是视之为子侄的表示。 刘继业娶妻折氏。折为云中巨族,其中最杰出的是折德扆,就是刘继业的岳父。折德扆的次子就是折御卿,与刘继业是郎舅至亲,但久已不通音问,因为各为其主,有国无家。 他们至亲之间的关系,曹彬颇为了解,为了顾虑折御卿的处境为难,所以在皇帝面前讨下了这个差使。到得起更时分,月华如水,灯火如龙,天街鼎沸,倾城仕女如醉如痴在观赏灯节之际,他轻车简从,悄悄到了折家。 折御卿正邀集了亲友,在家开宴赏灯,听得门子通报,急忙出迎。由于“使相”体制尊贵,宾客亦都回避。曹彬登堂一看,盛宴犹在而宾客星散,深感歉疚。“折副使,”他说,“请贵客照常入席。今宵天子尚且与民同乐,何须回避。” “既如此,使相可肯屈尊同席?” “自然,自然。容我与贵客同饮一杯。” 于是折御卿仍旧将亲友邀了出来,一一见了礼。主人奉酒,曹彬举杯向大家致意,连干三杯,尽了“行客拜坐客”的道理,才离席告便。 这表示有话要跟主人谈,折御卿会意,亲自领着他到后园。园中一座假山,山上有座亭子,空旷清幽,是玩月的好去处,也是密谈的好所在。 “使相今日如何得闲?”折御卿故意这样问起,“不在宣德楼上陪侍御驾?” “原是从那里来。”曹彬从容笑道,“今日御前会议,定下了北征的大计。职责所在,心不得闲,再好的花灯也引不起兴味,倒不如与你来谈谈。” “是!”折御卿说,“今日奉召入宫,面奉圣谕,整补战骑。我亦正想跟使相来请示,数目多少,何时需用?” “自然是越多越妙,越快越好。”曹彬忽然问道,“近日与令亲可通音问?” 折御卿知道他指的是刘继业,两国正要交锋,忽然有此一问,不知用意何在?他不敢怠忽,正色答道:“我有国无家,与我那姐丈,久绝音问,使相一向知道的。” “我是说你与令姐。” “这——”折御卿说,“同气连枝,而况家姐女流,与国事无干。河东偶尔有便人往来,家姐少不得有问安老母的书信,只是从不涉及国家。” “是的。”曹彬说道,“我想太夫人亦一定想念爱女,但愿早日相见。” “那自然,不过欲见无由——” “不然!”曹彬打断他的话说,“你何不劝使令亲弃暗投明?此番北征,与以往不同,圣意志在必得。令亲是罕见的良将,虽在北汉,而为契丹所畏忌,将来正好创一番青史名标的大事业,何苦为不仁不义不孝的刘继元所葬送,落个玉石俱焚,太可惜了!” “是,是!”折御卿连连点头,“我亦久有此心。只是我那姐丈,总觉得世受刘氏之恩,背之不祥,常说‘士为知己者死’!” “此言差矣!太史公的话,诚然为千古不磨名言。但请问令亲的知己何在?如果是刘钧,犹有可说。刘继元既于令亲无恩,亦谈不到重用赏识,为他而死,轻于鸿毛。” “说得是。不过——” “有何为难,尽请明言。” “只怕我信中不能说得如此透彻。这封信,万一落入刘继元手中,岂不成了一条反间计?” 曹彬很能体谅他的心境,为至亲的安危着想,自不能不有此顾虑——他顾虑曹彬取得他这样一封信,会有意落入刘继元手中,引起他们君臣猜忌。杀掉了刘继业,岂不是为大宋北征,去了一个绝大的障碍? 曹彬想是想通了,却不便揭破他的心事,但又须去掉他的疑虑,那就只有一个办法,让他自己选派亲信去投这封信。 “那就要看你自己了。”曹彬说道,“如果你有妥当可靠的人,这封信怎会落入刘继元手中?” 这个暗示,折御卿自然明白。他心里的疑惧,完全消失了。“是!”他很郑重地答道,“我遵使相之命办理。先请到前面小饮,我即时处理此事。” 于是曹彬重回前厅,与折家亲友欢饮闲话。酒至半酣,主人又将他请入书斋,关起房门,摒绝仆从,才将写给刘继业的信拿给他看。 这封家书,仍由高龄八十的折太夫人出面,写给爱女——刘继业的妻子。除了叙家常以外,便是思念之词,说她已如风中之烛,去日无多,而刘夫人亦是望六之年,白头母女,天各一方,欲见不能,只怕死不瞑目。 接下来一段话,就颇有关系了,说大宋天子,有道明君,“不如劝汝夫婿,弃暗投明”。 话说到这样,曹彬自然满意。交还书信,拱手说道:“若能劝得令亲翩然来归,公义私情,两全其美,应该是足下平生的快事。” “但愿如使相所言。”折御卿说,“河东往返,约需二十天工夫,若有消息,随时奉陈使相。” “静候好音。今宵搅扰已多,我告辞了。” “请稍待。” 折御卿留住曹彬,是为了对这件事有个完整的交代,当时命人取来黄蜡,就着烛火,亲自烘制成一枚蜡丸,将那封薄纸细字书写的家信,密密固封在内,然后唤来一员家将,名叫岳祺。 “你到太原去一趟。”折御卿这样嘱咐,“这一趟去,关系重大,这枚蜡丸,不可落入他人手中。你可有把握?” 岳祺是折御卿的亲信,忠诚可靠,自不待言。人亦精细干练,一见使相在座,便知这枚蜡丸,关乎军国大计,便不敢轻率答应。 “此去我当然格外小心,只是北汉边境,盘查甚严,这枚蜡丸送不送得到,不敢说有十分把握。” 折御卿还未答言,曹彬却忍不住开口了。“这话倒说得实在,可知是稳当的人。”他说,“我且问你,若是危急之时,你如何处置这枚蜡丸?” “上启使相,”岳祺肃然答道,“事急时,我拿蜡丸吞入肚里,除非杀了我,开膛破腹,不用想取得蜡丸。” “那么你的蜡丸又藏在何处?” “在这里。”岳祺指着头顶说,“藏在发髻当中。” “果然如此,只怕你当时措手不及,我倒有个计较在此。”曹彬向折御卿说,“请取根簪子给我。” 取簪子何用?折御卿怎么也想不明白,不过此时亦不必深问,只将簪子取了来,自知究竟。 当时便着人到里面,向折夫人要了根玉簪来。曹彬卸下幞头,拿玉簪换下他自己所用的骨簪,就手递了给主人。 “使相,”折御卿不能不叩问了,“此是何意?” “你请细看!这根簪子上,有个机关。” 折御卿细细审察,果然发现了机关,那根一指宽、分把厚的牛角簪,周遭有条纹路,用手往外一抹,一根化成两根。原来中间是空的,可当盒子使用。 这一下折御卿明白了。“好精巧的物事!”他说,“若不说破,再也想不到此。” 于是重新剖开蜡丸,取出书信,折成狭狭长条,塞入半根簪子之中,将那另一半沿槽口推入,严丝合缝,依然是根完整的簪子。 “这样东西好!”折御卿大为赞赏,“早知有此物,我早就可以畅所欲言了。”他将簪子递了给岳祺:“取得回信,亦是这般料理。千万当心,这根簪子的机关,泄露不得半点。” “我理会得。”岳祺答道,“簪在人在,簪亡人亡。” 宋朝还在调兵遣将,北汉却已得到消息。刘继元大起恐慌,急急下令召文武大臣会议,独独宰相未到。 北汉的宰相叫李恽,字孟深,原籍开封府,进士出身。那年作客河东,正好刘崇自立为王,便做了北汉的官,因为学问不错,一路扶摇直上,从掌管诏谕的“翰林学士”,当到宰相。但是李恽居家,每每抑郁不乐,因为家在开封,消息隔绝,想念老母,孝思难释。 因此,李恽成了个不管事的宰相,每日只做两件事:饮酒、下棋。刘继元不知说过他多少次,李恽依然如故。 “宰相呢?”刘继元问道,“怎么不来,一定又是在下棋。” “是!”左右的太监答道,“跟五台山来的和尚在下棋。” “可恶!”刘继元指着一名太监吩咐,“你去!拿他的棋子、棋盘烧掉!” 于是,受命的太监骑一匹快马,直奔相府。问明了李恽在后园水阁中下棋,一言不发,直闯水阁,口中喊道:“奉旨毁弃棋局!”说完就伸手取过棋盘,连棋子往窗外一抛,落入池塘。 这也算“变起不测”。五台山的和尚,吓得面无人色,而李恽却真有涵养,从容问道:“官家何故盛怒?” “官家”是对君王的通称。刘继元何故盛怒,宰相竟还不明白?那太监冷笑答道:“宋兵将大举犯境,官家颇为焦急,不想宰相倒悠闲自在!” “噢,噢!”李恽这才想起,“仿佛记得有人来说过,官家见召。当时因为正在打一个关系全局的死劫,竟不曾在意。倒是我大意了。” “快请吧!宋兵压境,也是一个关系全局的死劫!” 到达宫中,刘继元拍案痛责。李恽神色不变,从容谢罪——宰相如此,奉召与会的刘继业,心先冷了一半。 “如今谈正事吧!”刘继元皱眉说道,“宋朝的太祖,倒还忠厚,如今是他弟弟做皇帝,两人的性情大不相同。此番称兵,来意不善。该当如何抵御?大家直言无隐。” 照体制,自然该宰相发言;李恽毫无主意,他自觉亦不须有何主意。谈到用兵,枢密使责无旁贷,因而只看着马峰。 马峰善于养生,体魄强壮,但内才与外表不称,更与他的职司不符。枢密使掌管军略兵马,应该威武强毅,行多于言,他却是优柔寡断、好发议论的角色,所以早就觉得喉咙痒痒地想开口了。 “十国只剩下我们北汉了。”他说,“北汉虽小,契丹甚强。如今唯一之计,是遣派急足求援——” “使相!”刘继业振臂而起,“水来土掩,兵来将挡,北汉虽小,犹有可为,怎说唯一之计是求援?” 马峰最善于见风使舵,一看是北汉第一大将刘继业,此人得罪不起,所以立即改容。“我失言了。”他说,“当然是先借重刘将军部署防务,一面向契丹借兵。双管齐下,或者可保无虞。” 这话说跟不说差不多,刘继元便不理他。“继业,”他问,“你说,该如何应付?” “宋师犯境,已有多次,每次兵至城下而退,用意在以我北汉,抵御外患。如今情况不同,吴越归地,中原尽为宋有,已无后顾之忧。”刘继业停了一下说,“臣料宋主对河东,不但志在必得,而且另有企图。” “是何企图?” “臣料宋主将北向索燕云十六州之地。” “如你所言,则北汉为契丹当前敌。”刘继元说,“契丹必不坐视,不求援而援必自至。继业,你可是这样的看法?” 刘继业默然。他心里是这样的看法,却并不希望出现这样的情形。北汉屈身事异族,他不但引以为耻,而且由于契丹压迫北汉,骚扰百姓,引以为恨。因而他想了一会儿,不提此事,只谈以本身的力量,如何抵敌宋军。 “太原城池,西北坚固,东南较弱,请官家固守西北。臣当东南,以死报主。” “好!东南有你担当,我可以放心。你先退下,赶快部署去吧!” 刘继元是知道他不愿向契丹求援,所以先命他退下,然后君臣定议,遣派专使,星夜向契丹求援。 契丹族发祥于辽河上游,所以国号为辽。辽国的贵族姓耶律,后家则大都姓萧。在位的辽主叫耶律贤,是辽太祖阿保机的曾孙,称号“天赞皇帝”。 耶律贤在位十年,与宋朝一直保持和好,因此,北汉派人来讨救兵时,他颇为踌躇,不大愿意兴兵与宋朝对敌。北汉的使者,被冷落在燕京的驿馆中,计无所出。 这个使者名叫张正枢,是个出名的美男子,一张嘴又能说会道,因而一住下来,就使得驿丞的女儿珠娘,一寸芳心,怦怦欲动,嘘寒问暖,十分体贴。张正枢原是个风流人物,见这珠娘十八岁年纪,一捻细腰,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,自然也不免动心,但心事重重,没有兴致去兜搭,只是一个劲喝着闷酒,在苦苦思索,如何打开局面。 珠娘见他双眉深锁,抑郁不欢的神情,自然关切,在窗外张望了几遍,不见他理睬,只有借个因头去搭讪了。 “张先生,”她捧着一盘鹿脯进门,“这是年前腊月里腌制的,请你尝尝。” “噢,多谢,多谢!”张正枢夹一块鹿脯,咬了一口便放下了。 “不好吃?” “很好啊!” “不用说假话敷衍!”珠娘微微撇着嘴,“如果真的好吃,何以不动箸?” “真的很好。不过说实话,哪怕龙肝凤髓,我也食不下咽。”张正枢举起杯说,“喝酒,只是为了浇愁。” 珠娘不即答言,一双大眼睛转了好一会儿,徐徐开口:“按规矩说,外邦贵使住在这里,我们只尽款待之责,不许动问公事。不过,张先生——” 由于她欲言又止,张正枢自然奇怪。定睛注视,但见她一双斜睨的眼中,七分关怀,三分忧愁,那就很容易明白她的意思了:只为一片深情,默默垂注,甘冒不许动问公事的禁令,要为自己分忧。 独困愁城而有人关切,不管是否有用,能诉一诉心事,总不失为遣愁之道。因而张正枢点点头说:“我懂得你的意思。真谢谢你!你坐下来,我告诉你。” 在珠娘,光是他预备接受自己好意的这一番表示,便觉得大可兴奋了,便俯身下来,拨了拨地炉的兽炭,替他换斟一杯热酒,然后端然而坐,整顿全神听他说话。 “我邦与宋朝,已经好几年不动干戈,如今得到消息,宋朝的粮草已经启运,大兵不日压境。我邦国主,特派我来求援。辞行的时候,国主面谕:张正枢,你如果搬不来大辽的救兵,不必来见我,自己跳进汾水里去见阎王吧!” 话刚说到这里,珠娘已失声而呼。“这是不得了的事!”她急急问道,“前两天你不是进大内,见过天赞皇帝了吗?” “是啊!可是天赞皇帝并没有一句扎实的话。” “那也不见得就是不肯发救兵。”珠娘劝道,“张先生,凡事总要往宽处去想。” “你不知道。见面的时候,天赞皇帝的意思就很冷淡。今天第三天了,把我丢在这里,不闻不问。这兆头,”张正枢绝望地摇摇头,“大为不妙!” 珠娘将头低了下去,但见她睫毛闪动得很厉害,似乎正在全力筹思着一件什么大事似的。张正枢心中一动,是不是她倒有什么好办法? 这样转着念头,正想动问,珠娘却先开口了:“张先生,你知道辽国是谁掌权?” “是?”张正枢问道,“是南府宰相耶律沙?” “不是。”珠娘答说,“是天赞皇后——” “啊!”张正枢一听不错,久闻耶律贤的皇后萧燕燕,不但是此邦的国色,而且异常能干,所以耶律贤敬如天神。“不过倒不知道她在过问国事。”他说。 “我也是听人说的,不知真假。”珠娘说道,“天赞皇帝对皇后言听计从,如果,张先生,你能见着皇后,事情就好办了。” 这条路子倒指点得不错,但可望而不可即。外邦使臣,又何由得见天赞皇后? 珠娘灵秀蕙质,是已猜透他的心事,微笑问道:“张先生,你在为难,找不着门路,是不是?” “你好聪明!”张正枢脱口称赞,“我在想,一则是门路,再则是身份,外国使臣谒见皇后,只怕与体制不符。” “张先生,你这话错了。你和我是汉人,男女大防,不能随便相见。他们契丹并不讲究这一套,尤其是天赞皇后,性情爽朗开阔,跟男子汉一样,天赞皇帝有时候遇着疑难的国家大事,常跟皇后一起召见臣子商量。所以,你只要有因头,不必顾虑体制不体制。” 听这一说,张正枢大感兴奋。“但是,”他又为难了,“这个因头倒不好找。” “我早替你想好了!”珠娘不慌不忙地说道,“你备办一份珍贵礼物,说是你们皇后特地嘱你携来,致赠天赞皇后,要当面献上,以表敬意。天赞皇后一定会得接见。” “说得有理。只是——” “你莫忙嘛!我话还没有说完,你就心急!” 珠娘是微带娇嗔的神态,杏眼斜睇,语声如莺,令人心醉,张正枢急忙答道:“是,是!请你示下。” 珠娘笑一笑,然后正经说道:“礼物只要是稀罕的就珍贵,致赠皇后,也自然是闺阁中用得着的东西。也是张先生你运气,这两天恰好有个人在这里,等我去看一看。” 是什么人?张正枢正想动问,珠娘已经惊鸿般翩然而去,脚步来得个轻快。张正枢定下神来略想一想,忽然发觉心情大不相同——没有什么好愁的!他把头挺了起来,自己斟上热酒,满饮一杯,夹一块鹿脯送入口中,大嚼特嚼。很快地,珠娘的倩影又出现了。“这个人此刻不在。”她说,“不过不要紧,他的货还在。” 接着,她才说明这是个来自江南的行商,与辽国很多显要有交情,所以虽是贸贩,也能住在驿馆。他的货色不少,且无一不是北地所缺少的,扬州的花粉、杭州的绸绢、西蜀的锦,都能为盛年的天赞皇后增加颜色。 “你想得真好!”张正枢起身一揖,“珠娘你真是我的一个好帮手。”他是无心的一句话,她却想到了“内助”的说法,顿时双颊飞红,益见妩媚。 张正枢再也猜不到女儿家曲曲折折的心事,只是少女无缘无故害羞,必是春心方动,这是他深有体验的一回事。 “来!”他捉住她的手说,“我要好好敬你一盅酒。” 她不曾挣拒,只是偏着脸问:“为什么要敬我?” “自然是感激你。” “感激两个字,不敢当!只要——”她的声音由低而无。 “只要什么?”张正枢凑在她耳边,低声问道,“只要我拿你紧记在心里,是不是?” “哪个稀罕你!”她说是这样说,双颊却更红了。 “珠娘!”张正枢偎摩着她的如云黑发,昵声说道,“晚上好冷!” “瞎说。炕下生着火,怎么会冷?” “冷在心里——” “什么?”她大声打断,“你心冷了?” “不是,你误会我的意思了!”张正枢从容答道,“心里寂寞,就觉得冷。” “那么,要怎样才不寂寞呢?” “你说呢?” “我不知道。”珠娘仿佛有意作嗔,“谁猜得到你的鬼心思?” “要不要我告诉你?” “随便你!” “只要有你在,我就不觉得冷了。” 珠娘不答,沉默了好一会儿,突然挣脱了手,倏然起身。“你不要痴心妄想!”她说,“我绝不会上你的当。”说着,掉身就走。 张正枢有些好笑,目送着她的背影在盘算,等她再来时,该说些什么话。 到得薄暮时分,驿馆的执事,领了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汉子来见张正枢。此人礼节娴熟,言语伶俐,正就是珠娘所推荐的那个长袖善舞的江南行商,名叫李仲陶。 见了礼,互道了一番仰慕的话,李仲陶谈到来意:“珠娘告诉我,张先生想挑些货色,不知道什么时候得闲?我一年两次北游,跋涉非易,颇有些与众不同的东西,打算待价而沽,不过张先生又当别论,尽好商量。” 张正枢琢磨他的口风,价钱不会便宜——本来也是,便宜没好货。上献皇后,而且有所请托,为博得欢心,亦不能不物色奇珍异宝。一国安危所系,花多少钱在所不惜,只是行囊虽宽,无非来去川资富裕,现在要办一份重礼,必然不够,这话要言明在先,才可以进一步看货论价。 想定了便即答道:“李兄,我的身份,想来珠娘已经奉告?” “是,是!不必珠娘告诉我,我也知道。” “既然如此,足下当然信得过我。”张正枢说道,“奉使北来,忽然发觉少了一份敬献天赞皇后的礼物,想在这里补办。价款几何?却须回到太原,才能奉缴。足下如果不愿,自不便勉强,那就只好作为罢论了。” 李仲陶沉吟了好一会儿,方始开口:“听说宋朝有举兵侵犯太原之说,倘或路途阻隔,如之奈何?” “实不相瞒,我国与大辽,情如家人,此行正是为此。大辽不日发兵相援,必保无虞。”张正枢又说,“退一步而言,由此南下到太原,快马不过三五日途程。宋朝大军调发,渡黄河北上,总在一两个月以后的事。足下所惧何来?” “说得是。”李仲陶问道,“却不知张先生何时回太原?” “事毕即行。我亦急待回太原复命,绝不会耽搁太久。” 李仲陶盘算了一下,觉得这笔买卖做得通。赊账的交易,价钱可以开得高,虽说略有风险,也值得冒一冒。因而毅然许诺,请张正枢到他的寓处看货。 挑灯开箱,好东西着实不少。张正枢挑了些巧样首饰、彩绣疋头、精细脂粉,一共凑成十六样,另外又凑四样“副礼”,总共值两千二百多两银子。拿现银付却零数,下余两千两银子,出张笔据,写明一到太原,即由官库兑付。 也是由于珠娘的安排,用那四样副礼,走了辽后左右一个掌权的宫女,名叫轻烟的门路。十六样礼物,已蒙天赞皇后嘉纳,而且允许张正枢晋见。 召见的地方在大内以西的“西海子”——契丹称有水草的低洼之区,都叫海子。这西海子却是汪洋百顷的一个湖,湖中有百丈广阔的一处陆地,名为琼华岛。正中高地,特建一座广寒殿,专为天赞皇后临流梳妆之用,因而通称为“梳妆台”。名为妆台,其实是终日起坐之处。辽主朝罢,就在这里盘桓,一面看皇后梳头,一面就在妆台旁边,跟她谈论国事。 这天的辽主,却不在西海子,是到另一处海子,在城南数里,名为“飞放泊”的御苑围猎去了——这是天赞皇后有意所做的安排。她像精明的男子一样,已经猜到北汉使臣破例进贡这份重礼,必是有所干求。军国大事,能许则许,不能许还是不能许。若是辽主在座,当面就须裁决,因而特意劝他到飞放泊去行猎,以便她易于推托。 舍舟上岸,辽官引向广寒殿。拾级而上,由宫女引入殿廷,只见一道珠帘垂隔,影影绰绰一位盛装的丽人,年纪在三十左右,发黑如云,肤白似雪,艳光四射,令人不敢逼视。张正枢不觉低下头去,拜倒帘前,自陈姓名,说是特奉北汉皇后面谕,进献礼物,并问安好。 “难为你们皇后。也替我问好。”天赞皇后的声音,就如殿外柳丝中的莺啭那样清脆,“也难为你,远道跋涉。路上还平安吗?” “得瞻上国,外臣之幸。”张正枢答道,“北上的道路宁静,只怕回去就难说了。” “怎么呢?” “敝国与宋朝,多年未动干戈。如今宋主,乃前皇之弟,即位以来,征讨四方,十国已只剩敝国,视如眼中之钉,现已发兵北犯。强敌压境,形势危殆。”张正枢又说,“外臣奉敝国国主之命,乞师上国,其实亦是为上国安危打算。” “噢!”辽后问道,“这是怎么说?” “宋主之意,不止于取河东为已足。河东屏卫大辽,所以敝国亡而上国危。宋主既下河东,必定乘胜北指,那时上国如何自处?” “啊,啊!说得是!” 一听辽后有此表示,张正枢益发精神抖擞地说:“上国发兵相援,实所以求自保。拒敌境外,兵法上策。从来兵贵神速,如今宋军已经命将出师,伏乞天赞皇帝迅做宸断,即刻发兵,以雷霆之师扫跳梁之丑,实敝国之大幸,亦上国之至计。” “好!”辽后点点头说,“我来跟天赞皇帝说。你先歇一歇吧!”接着,她又吩咐左右,“带北汉这位使臣下去,好好款待。” 于是张正枢由辽官陪着,接受了辽后的赐宴。宴罢又到帘前谢恩,然后回到驿馆,珠娘已笑盈盈地在迎候了。 “怎么样?” “多谢,多谢!”张正枢一揖到地,“非卿不及此!” “看你这一身尘土。来!换了衣服洗个脸,好好说与我听,天赞皇后怎么个样子?” 于是张正枢在轻松而得意的心情下,细谈西海子的见闻。他的口才本就了得,而可谈之事又多,娓娓言来,令人忘倦——直到深宵,终于留住了珠娘,春风先到罗帏,几乎忘却了燕地的苦寒。 由于天赞皇后萧燕燕的主张,辽主耶律贤决定派遣一名使臣到宋朝探询究竟。这名使臣叫挞马长寿,精通汉语,而且熟悉河东与中原的山川地理,是很适当的人选。 轻装简从,星夜急驰,挞马长寿用七天的工夫,赶到汴京,被安置在封邱门以东的“班荆馆”——这个驿馆大有来历,太祖皇帝当年兵变陈桥,黄袍加身,就是此地。大宋开国,改陈桥驿为接待番使之所,题名取“班荆道故”之意,表示大宋与各番邦原为旧交,愿修新好。 这是当今皇帝即位以后,辽国第二次遣使。第一次是在两年前的夏天,太祖奉安山陵,辽国遣派宗室耶律敞来送葬,宋朝亦遣派起居舍人辛仲甫报聘。他对契丹的情形相当熟悉,因而皇帝特为派他接待挞马长寿。 未接见辽使以前,皇帝先召辛仲甫垂询:“契丹果有和好之意否?” “臣与挞马长寿相处不久,尚未能探悉真意。但窥其来意似乎不善。” “何以见得?” “挞马长寿与臣相晤,每每问到我朝大将的近况踪迹,目的当在打听兵马调度的情形。” “不错!”皇帝深深点头,“不错!听说挞马长寿精通汉语,熟悉地形,此来以聘问为名,探我虚实。我自有道理。”皇帝已料定随挞马长寿之后,契丹将派重兵援助北汉,因而即刻召见枢密使曹彬,先做了必要的部署,然后定期接见辽使。 接见番使,定例是在长春殿。特选身长六尺以上的禁卫站班,甲胄鲜明,仪观壮伟,挞马长寿一见,不由得肃然起了敬畏之心。 专掌殿前引导之责的阖门使,带使入殿,行礼叩见,献上礼物。皇帝特加恩遇,赐座赐茶,然后垂询聘问的目的。 “外臣奉本国国主之命,特来请问大宋皇帝,听说大宋要伐北汉,不知师出何名?” “你可知道北汉主姓什么?” 挞马长寿一愣,勉强答道:“姓刘。” “刘,可是汉姓?” 挞马长寿不能不答一声:“是!” “那就是了!既是汉人,应奉本朝正朔,与辽国何干,劳你来问?” “不然,辽与北汉约为父子,子国受欺,我国不能不问。” “这是北汉刘氏忘本,为我汉人之羞。如今九国归地,独独北汉负隅逆命,我自然要兴问罪之师。”皇帝说道,“先帝开宝八年,你国遣派涿州刺史耶律琮,致书我国边臣,要求通好。自此以来,两国化干戈为玉帛。我愿贵使转告贵国国主,河东为大宋的版图,所当必取,如果贵国不加干涉,两国和好如初,不然,只有兵戎相见了。” “大皇帝何出此言?辽国虽小,应当周旋。” 挞马长寿的语气很硬,那就无可再谈了。皇帝微笑说道:“寄语贵国国主,来年暮春,会辽东,如何?” 这是明白宣示,将征契丹。挞马长寿悚然心惊,但亦不敢示弱辱及使命,庄容答道:“敬当闻命。” 这话表面谦恭而其实傲慢,意思是接受挑战。皇帝颇为恼怒,再一次坚定决心,非伐辽收回石敬瑭卖掉的燕云十六州不可。 当然,两国相争,不斩来使。大国有大国的风度,所以,依然按礼款待挞马长寿,回赠礼物,善遣出境。同时遣派专使,日夜疾驰,通知奉派为“太原石岭关都部署”的郭进,加意防范,阻断赴援北汉的辽军。 郭进出身微贱,年轻时在巨鹿一家富户做佣仆,行为放荡,为人所不齿,酗酒赌钱以外,还结交绿林豪客。为防止他这样下去影响到安全,所以他的小主人秘密跟人计议,打算不利于郭进。 郭进的妻子姓竺,是个贤惠妇人,知道了小主人的密谋,便劝郭进逃亡。她说:“你有气力,也有胆子,喜欢结交朋友,这些都是你的长处,为什么不好好用它来做一番事业?时世杂乱,倒正是大丈夫成功立业的时候,俗语说得好:‘将相本无种,男儿当自强’,就看你有没有志气。” 妻子哭,丈夫也哭。郭进发誓一定要出人头地,做个荣宗耀祖、受人尊敬的英雄。于是第二天一早就离开巨鹿,投奔太原,为刘知远所识拔,由帐下小校积功升到掌管一州兵马民政的刺史,在河北、河南,捕盗安民,到处有百姓替他立碑颂德。 大宋开国,太祖皇帝用他防守河东北境,监视契丹,是朝廷独一无二备边的大将。大宋得以不受契丹的侵犯,都靠他的力量,因此太祖对他异常信任——有一年他的一个部下将官,进京叩阍,检举郭进如何贪残暴戾,而实在是诬告。太祖亲自盘问,得知实情,便对左右说道:“此人犯了过错,怕郭进杀他,所以到我这里来诬告。你们拿他送给郭进。” 郭进驭下极其严厉,此人如果送到他那里,必死无疑。太祖这样处置,就是为了尊重郭进,让他自己去杀此人。谁知不然。 “你居然敢到京里去告我,可见你的胆子不小。”郭进对此人说道,“现在接到谍报,北汉派出一支人马进犯。我派你领兵去抵挡,你如果打了胜仗,我向朝廷保荐你升官;如果失败,你就不必回来了,自己投河自尽好了。” 此人自知必死,谁知竟有这样将功赎罪,而且可以升官的机会,自然踊跃听命,带了自己亲信的部属,出境迎敌,舞枪跃马,舍死忘生般直冲敌阵,杀得对方人仰马翻,大败而逃。郭进也言而有信,保荐此人升官受赏,现在成了他部下的一员骁将——此人叫张守义。 就因为郭进能这样用人,所以他那支部队进退一体,如臂使指,运用自如。但是新派来的一名副将田钦祚,阴险狡猾,自恃是皇帝的宠臣,不大听郭进的指挥,使得他很伤脑筋。 接到朝廷的密旨,郭进自然要请田钦祚来商议。“钦祚兄,”他说,“刚刚接到诏令,说跟契丹已经决裂;如今亲征北汉,契丹一定会派重兵援助。皇帝责成我们扼守石岭关,不许契丹一兵一卒进太原。这个责任甚重,请问你有何高见?” “那当然要听你的部署。”田钦祚说,“我看我们分兵而守,如何?” “何谓分兵而守?” “你带你的人马守北面,我带我的人马守南面。” 石岭关南面是太原,北面直通雁门关,北汉岂有余力进犯,所以田钦祚说愿守南面,即等于要郭进独拒北来之敌。这种骗三岁小孩的话,竟说得出口,在座诸将无不齿冷,而他本人神态自若,毫无愧色。 郭进性情刚烈,但就是拿他没有办法。心里在想,如果自己独当北面,倘或危急,田钦祚一定坐视不救,自己为他作挡箭牌还无所谓,万一失守,误国事大,个人粉身碎骨亦无补大局。这件事还须重新斟酌。 “城不可分,责任亦不可分。”他说,“田将军,我战你守如何?” 这四个字太笼统了,田钦祚不敢轻易答应,追问一句:“请明示。怎么战,怎么守?” “估量敌情,必自北面而来,我领兵驻扎关外,遇敌迎头痛击。至于这座关嘛,”郭进抱拳说道,“就烦田将军把守。” “噢,噢!”田钦祚双眼闪烁,又不知在打什么坏主意。 “田将军!”郭进正色说道,“果真敌自北面而来,我击敌关外,自有把握,此是以战为守。就怕契丹自正定穿井陉,西援太原,逆攻本关,那时我无法回师相救,千斤重担都在将军肩上。” “只要守住了关就是?” “是的。” “其他不管?” 郭进再重重答一声:“是的。” “我遵令就是。” 郭进点点头,向左右问道:“幕职官何在?” 找幕职官来是要立军令状。本来郭进是主帅,无须向部属表明责任。但知田钦祚奸刁,自己不立,他一定亦会推托,所以格外破例,吩咐备两份军令状,各自签押,交互收存。 就这样,田钦祚已颇为不悦。军令状是立下了,但字斟句酌,费了好半天的工夫,方始提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,很不情愿地交给了郭进。 于是,郭进引本部人马出关,沿滹沱河布防,左军屯定襄的三会城,此地有圣阜、牧马二水合流,注入滹沱河,名为三会水,河汊纵横,地形复杂,契丹不明地形,不敢深入,所以驻兵不多。 右军屯九原山下的九原城。九原又名九京,又叫九龙冈,山峦起伏,其仞有九。九原城三面平畴,跨冈筑垒,形势险要,凭借地利,易守难攻,所以驻兵亦不多。 郭进自领中军重兵,扼守三会、九原之间,忻州北面的忻口——汉高祖刘邦七年十月,大破韩王于河东沁县,韩王信逃往匈奴。刘邦发大兵三十二万追奔逐北,但多为步兵,时值隆冬,冰天雪地中行军,既苦且慢,只有刘邦亲自率领的先锋骑兵,孤军深入,攻到平城白登山,为胡骑所围。被困七天七夜,饥寒交迫,全军将溃。幸亏陈平出了一条奇计,买通匈奴单于冒顿的爱宠阏氏,劝说冒顿减弱攻势。刘邦方得乘大雾天气,在死士保护之下突围,在平城会合大军,向南撤退。进长城到了此地,方始脱险。六军忻然欢呼,因而名为忻口。 到了隋炀帝大业十一年,北巡河东,在雁门关为突厥包围,援军疾驰,亦是到了忻口,突厥解围而去。所以忻口虽小,名气甚大。 忻口山上筑砦,就叫忻口砦。郭进平时就很重视此处,战备完固。如今自领大兵驻扎,益发将防御工事修缮得处处坚实,无隙可乘。 契丹发兵十万来援北汉,都统叫耶律沙,是辽国的名将。前军叫敌烈,年轻悍勇,为辽主耶律贤的宠臣,亲领先锋,由河北经龙泉关沿长城南下,想绕道定襄,会合北汉的人马,截断郭进的后路。 探马星夜报到忻口大营,郭进不免吃惊,亲自赶到定襄,领兵往东,从侧面拦截,走到孟县故城,得到消息,敌烈的前锋,已接近东北二十里外的白马山了。 于是郭进召集部将,商议御敌之计。“这个敌烈,年少气锐,第一仗绝不能让他得胜,否则气势越猛,以后要挡住他就吃力了。”他环视周遭,指名问一个人说,“熊大行,你有什么计策?” 这熊大行是郭进帐下有名的一员战将,沉着骠捷,足智多谋,最长于奇袭。这时他想了一下答道:“敌烈虽勇,孤军深入,犯了兵家的大忌;而且他地形不见得熟,这就是弱点。于今对方情况还不甚清楚,到底设伏引他,还是明攻暗袭,只有临阵而定。” “都帅,”另外一个跟熊大行一样,官拜都虞候,名叫何庆奇的说,“兵贵神速。如果谋定后动,可能错失时机,请都帅先发兵要紧。” 何庆奇跟熊大行的交情最厚,每上战阵,互相支援,既不会争功,更不会坐视不救,所以郭进立刻作了决定:“熊大行的话不错,不妨临事见机而定,就派你们俩,各带三千人马,协同迎敌。” 领了将令,点齐人马,连夜行军。到达白马山顶,天色已经微明。熊大行下令暂息待命。命令中规定两点:第一,人马都择隐蔽之处躲藏,不准有旌旗外露。第二,不准埋锅造饭,以免炊烟四起,为敌人发觉,干粮不足,大家平均分配,暂时充饥。 部署已定,天色大亮,熊大行跟何庆奇两人,策马上了高冈,天朗气清,视界甚远。山下只见一水映带,对岸尘沙大起,隐隐有刀光鞭影,是敌烈的先锋赶来了。 不但是敌烈的先锋,耶律沙唯恐他轻骑躁进,特意率领中军,连夜赶到,临河驻军。 找了个当地的土著来,由耶律沙亲自打听地形。“那叫什么名字?”他用马鞭指着横亘在面前的一道河问。 “这是牧马水的支流,名叫兴龙泉。” “对面那座山呢?” “那座山叫白马山,又叫作白马岭。” “岭上有军队没有?” “只有不到二十个人。专门在瞭望的。” 耶律沙细细看了半天,果然不曾发现有任何重军扼守迹象。 回到帐中,敌烈来见。“都统,”他说,“刚才那个‘蛮子’的话,你听见了。既然白马岭并无守军,还不趁此机会渡河过岭?” “且慢!”耶律沙说,“等耶律斜轸到了再说。” 耶律斜轸是副都统,率领大军,押着辎重在后面,行军不快,敌烈哪里肯等? “都统!”他大摇其头,“这是大好时机。等副都统的大队到达,总在两天以后。这两天之中,如果宋军开到,不但白马岭过不去,而且居高临下俯攻,我们会吃大亏。” “不,不!我们是赴援北汉,大阵仗还在后头,不必争在一时。等耶律斜轸到了,大家从长计议。” “都统,你太持重了,坐失良机,太可惜了。无论如何要照我的办法。” 由于敌烈坚持己见,耶律沙颇为苦恼。因为监军的身份,代表辽主耶律贤决定战略,同时监督都统进取,权柄甚大,如果他力持定见,将来追究责任,都是敌烈一个人的话,自己有口难言,因而考虑下来,只好听从他的要求。 话虽如此,还是先要问个明白:“将军,你打算如何进攻?” “我先把部队拉过河去扎营——” “慢来,慢来!”耶律沙抢着问说,“你是背水列阵?” “对了。” “这怎么可以?”耶律沙大摇其头。 “怎么不可以?倒要请教都统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