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6章
光,很快地重新隐藏,仍是阴霾一片——她知道,潼关几乎已是太原方面的囊中之物,力敌智取,两皆无策。 李靖缓缓地站起身来,在室中蹀躞着。他再一次研究进取的大方略,究竟是硬拼,还是斗智?为了加强虬髯客在李密那里的发言地位和影响力量,如果能以一场硬仗,打下潼关,即使牺牲惨重,在洛口那里可以取得补偿,算来还不失为中策。 那么,潼关是不是硬拼拼得下来的呢? 主客异势,强弱悬殊,这场硬仗的结果如何,谁也无法预料,但有一点,李靖是有把握的,他一定可以打一场出色的仗,把部下的力量发挥至顶点。同时,他也准备战死沙场,来报答虬髯客的知遇。 这样打算停当了,他站住脚,慨然说道:“三哥,我尽力而为。从今天起就开始计划部署,早则十天,迟则半月,领兵出发。” “怎么?”虬髯客和张出尘不约而同地发出疑问,因为他们不知道李靖何以改变了智取的主意。 “作战没有万全之道。”李靖激昂地解释,“战史上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先例不胜列举,潼关虽说易守难攻,但自古以来,并无千年不坏的金汤,事在人为,只有怀必死之心,才可以死中求活,杀出一条生路。” 虬髯客动容了!他了解李靖是为了急于替他打开困境,才有这样拼死的决心,其情可感,但其事并不足取。 于是,他看了张出尘一眼,意思是招呼她一起来打消李靖的原议。而她却误会了! “三哥!”她觉得需要表示明确的态度,“我支持药师的计划!” “不,不!”虬髯客大为不安,“药师的计划,完全要不得。” “不然……” “你听我说……” “我志已决……” “你先让我说完。” 李靖和虬髯客,抢着要说话,终于还是张出尘说了句:“你就让三哥先说。”李靖才住了口。 “药师,你一向是最冷静的,何以此刻失之于如此操切?”虬髯客以长兄的口吻,微带责备地说,“洛阳不下,任何硬攻的手段,皆不可行——就算有稳取潼关的把握也不行!药师,你难道连‘螳螂捕蝉,黄雀在后’这句俗语都记不得了?这里是根本重地,等你倾师而出,洛阳以轻骑袭我,垂手可得。那时你顾此失彼、进退失据,岂不是轻轻毁了我一生心血!” 李靖精研兵法,自然也深明这层道理,只由于“士为知己者死”的一念,考虑不免轻率。此时在虬髯客以全局安危相责之下,红了脸,嗫嚅着连话都说不清楚了。 在虬髯客,既然已把话说开了头,便索性要说个清楚:“咱们的处境,难在三面作战:一面洛阳,一面潼关,还有一面是太原。潼关既已成了太原的囊中之物,那么任何人攻潼关,即是间接与太原为敌,你不怕太原报复?而况,咱们这里的底细,李世民了如指掌,如果轻举妄动,授人以隙,那是太危险了。” 李靖最了解李世民,从不放弃为他解释的机会,所以立刻就说:“李世民绝不会乘人之危的。” “但是刘文静不可不防。”虬髯客停了一下,作了个结论,“总之,潼关只可智取。你尽力去做,做到哪里算哪里。另一方面,我等伤势稍微好一点,仍旧回洛阳去,也要作一番最后的努力。” 李靖接受了虬髯客的指示,内心愈感到责任的沉重,因为照现在看,李密已不可恃,虬髯客唯一主要的助手,只有他了。他在想,虬髯客虽说“做到哪里算哪里”,实际上很希望他能早日拿下潼关。基于这个了解,他决定亲自到潼关去看看动静。 但这个主意刚一提出来,便遭到张出尘的强烈反对。“你别忘了!杨素正画图在捉拿你。”她说,“而潼关在杨素的势力范围之内。” “危险当然有的。不过王长谐也算是朋友,总可以讲点情面的。” “哼!”张出尘冷笑道,“王长谐已经跟太原通了款曲,拿住你,正好把你往杨素那里一送,借刀杀人,替李世民立功。” 李靖忽然心中一动,仿佛看到了什么,但那像暗夜中电光一闪,来不及看清楚什么,便已复归于漆黑一片,印象飘忽,再也捕捉不住。 “药师!”张出尘又神情严肃地说,“三哥现在只有你一个人了!一定得谋定而后动——否则,有了万一的失闪,这,这……” 她的眼中微闪泪光。夫妇的恩爱关切,出以庄重的规诫,这在性格坚毅冷静的李靖,是完全能够体会的。他一把揽住她的肩,用紧紧的拥抱,充分表示了他接受劝告的意思。 “药师,”张出尘偎依着在他耳边说,“你一定要帮三哥!” “这还用你说?”李靖喟然轻叹,“唉,我当初没有能坚持,是我的错。” “什么事没有能坚持?” “跟李世民合作啊!”李靖松开手,用脚尖在地上虚画河洛的形势,“如果跟太原合作,李密由东往西,太原出兵晋南渡河夹击,我提三千精兵东向奇袭,洛阳三面受敌,越王非开城出降不可。” 张出尘默然。她是有私心的,只望虬髯客称皇称帝,为国中第一人;而李靖是一人之下,万人之上,平章国事的真宰相。她自己呢,当然是“长公主”的身份,阿兄天子,夫婿英雄,这个美梦在她不知做过多少次了。因此,她的本心并不愿跟太原合作,是怕李家父子分了她“张”家的天下——这一点私心,她是连李靖面前都不肯说的。 “当然,”李靖又说,“合作之议,现在也无从谈起。我……” 李靖忽然顿住了,双眼直勾勾地望着空中。在偶然一转念间,他那“飘忽的印象”,突然凝固。这一次,他算是抓住了! “药师……” “别扰乱我!”他用略带粗鲁的声音说。 张出尘不知他想到了什么,但从神气中,她看出他正集中全部思考力在想一件极重要的事,不敢打扰他,悄悄退到帐后去铺床叠被。 那李靖恰像着了魔一样,一会儿微笑,一会儿点头,一会儿失声惊叫,一会儿自言自语,走遍了屋中每一个角落,足足有一个更次,没有跟张出尘说过一句话。 终于,李靖安静地坐了下来,慢慢啜吸着茶,含笑注视张出尘,眼中闪现着扬扬自得的光彩。 “我现在可以跟你说话了吧?”她故意这样问他。 “当然可以!你不跟我说,我也要告诉你。” 于是,他解衣上床,在同一个枕头上,以低得仅仅能够让她听见的声音,把他在一个更次中,细细筹划妥当的一切,作了极详尽的讲解。 张出尘听得一阵惊、一阵喜,激动的心情好久都平静不下来。 “怎么样了?”他得意地问。 “好自然是好。但是……” “你尽管说,尽量找我计划中的毛病,事先筹划得越细密,临事之际才越有把握。” “我只觉得太危险了!” “不!看起来危险,其实安全得很。” “只怕弄巧成拙,满盘皆输。” “不会!”李靖摇摇头,“绝不会!” “你有把握,对方的一切做法,必都能符合你的想象?”张出尘说,“这整个部署,一节扣着一节,变动不得一点点,稍微有点变动,下面都接不上了。那时你自陷牢笼,可没有人救得了你!” “你的话不错。但我要你进一步去想一想,这整个部署之中,有哪一点会出我所料,发生变化!” 张出尘细想一遍,竟找不出一点毛病。照李靖的计划行事,别人都在他摆布之下,如响斯应,一切的一切都是铁定而不可移的。 “但有一点。”她特别提出警告,“只要稍微泄露一点风声,对方有了防备,咱们就完全受人所制,走到绝路上去了!” “对!这一点,是整个计划中最要紧的一着。我想,在眼前,只能让三哥和老孙知道。此外,咱们要把机密保持到最后一刻。” 商量停当以后,第二天李靖夫妇,把孙道士找到虬髯客病榻前面,关紧了门,密密商议。虬髯客认为是一绝好的妙计。孙道士更是兴奋万状,他拍胸脯保证,一定能把李靖的计划,执行得十全十美——在李靖的计划中孙道士是第一要角。 “听了你的计策,我的伤势都好像轻了不少。”虬髯客笑道,“潼关现在是咱们的囊中之物了,尽管慢慢来,事缓则圆,我现在唯一要求大家的,就只有两个字:安全!” 李靖的计策,确是绝妙,临时做起来也不难,事先的准备却是越细密越好。因此,虬髯客等养好了伤,重回洛口之前,根本不问李靖何时动手,只说准备动手以前,希望先给他一个信息,以便接应。 洛口的战争,仍旧是胶着的状态,李密则终于独行其是地建立了“魏公”的尊号。消息传到太原,对李家父子是一绝大的刺激,招兵买马,越发加紧了! 于是,王威和高君雅都动了疑心。他们发现暗中有人在侦察言行,不敢大意,借着巡城相遇的机会,第一次谈到存在各人心里的疑惑。 他们的看法是一致的。刘武周已由突厥的支持,在马邑自称“定杨可汗”,公然反叛,而作为留守的李渊,口称讨伐,却只募兵而不发兵,这是可疑之一。 其次,一切战备,不像北出雁门关,准备战于沙漠的样子,反是军需中置办雨具,不用说,是要南下用兵了。 “反迹已著,你我该断然处置。”王威说。 “计将安出?”高君雅问。 “自然是派专使到扬州,密奏皇上。” “没有用!”高君雅摇摇头,“如果泄露风声,你我必遭毒手。而且,看这样子,不等咱们的专使到扬州,他们父子恐怕就要动手了。” “那么,照你的意思?” “只有在这里除了他!” 王威考虑了一会儿,终于深深点头。但是,李渊护卫严密,不容易下手。而且,大部分兵力掌握在他们父子手里,处置不善,激起剧变,就算能够杀了李渊,也是两败俱伤的局面。 “咱们回去好好想一想。”高君雅说,“过一两天再细作筹划。这件事,最要紧的是机密!除你我以外,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。嫂夫人面前,亦透露不得一个字。千万,千万!” 王威是有名的惧内,所以高君雅才这样特别叮嘱。兹事体大,王威算是紧紧记住了这个警告。 在城上分手以后,高君雅回到留守府去处理日常公务。轮到副留守看的文书,却是些鸡毛蒜皮的小事,其中有一道牒文,来自晋阳令刘文静,说春旱已久,将成灾荒,拟请留守在晋祠主持祷雨。 这道牒文,触发了高君雅的灵感,一算日期,在五天以后,文武大僚,齐集晋祠,正好一网打尽。一想到此,高君雅欢喜得要跳起来。 于是,他亲自去见李渊,先谈了些别的公事,然后呈上文书,以提醒注意的口气说:“五月初一,晋祠祷雨,请留守别忘了,期前斋戒。” “你替我去吧!”李渊皱着眉说。 “是。”高君雅先答应一声,然后迟疑地下了个转语,“只不过……” “怎么?” “久旱不雨,民心惶惶。为了安抚人心,我以为还是留守亲自去主持的好。” 这句话提醒了李渊,民心士气是他最看重的。留守不亲自祷雨,显得对天不敬——下了雨还好,若是依然干旱,老百姓的一口怨气都集中在他身上,那后果可就严重了。 “是,是。君雅兄顾虑甚周!”李渊感激地说。 高君雅心里十分得意,而表面却愈益恭谨,又说了些别的闲话才退了出来。下值以后,写了个柬帖,把王威请来小酌。 屏退仆从,他们两人杯酒深谈。高君雅把准备借祷雨的机会,逮捕李渊、裴寂、刘文静等的密谋,说了给王威听,问他的意见。 “这是个好机会。”王威说,“可是城里如何?” 晋祠在太原西南十里的悬瓮山,而李家父子的兵马,足可控制全城,城里闻变,必定有所动作,是否能镇压得下来,大成疑问。所以王威的顾虑,实为全局成败的关键。 “我想过了。”高君雅说,“你我两人得分头行事,一个在晋祠,一个在城里。我想,我负责晋祠那一方面……” “不,不!”王威有自知之明,才具不及高君雅,所以打断他的话说,“城里重要!君任其难,我任其易。” 高君雅想了一下,慨然答应:“好!”又说,“既然如此,那一天自城郊到晋祠的警戒,得用你的部队。” 他们两人都是“郎将”的本职,各有属于自己统率的部队,虽然为数不及李渊的多,却是他们敢于出此密谋的唯一凭借。 于是,在高君雅的策划之下,他们作成了极细密的行动计划。自城郊南门至悬瓮山晋祠,十五里的大路,由王威的部队担任警戒。另外拨一批干练的士卒,易穿士庶的便服,混在观礼的民众之内,一方面作为戒备兵力的一部分,一方面等事发时鼓噪响应,左右民意。 祷雨的时刻是在中午,只等李渊率同文武官属下跪祈天时,王威举剑为号,警戒的部队自四面集中,包围祭坛,逮捕所有官员,然后向民众宣布李渊谋反的罪状。 在城内,高君雅于中午同时采取行动,第一个目标是活捉李世民,然后以晋祠生变为名,用留守府的符信,召集在城各部队长官集议,一齐解除兵权。这样兵不血刃,大事可定。 计划只能作到这里为止。王威把前前后后的细枝末节都想了一遍,问道:“如果李世民不在城内,到晋祠去了呢?” “那是他自投罗网,归你一起解决。” “这样,你挟持他使用留守府的符信召将的计划,不是落空了吗?” “这不要紧。”高君雅说,“如果那天上午,知道李世民也去晋祠,我可以预先假借别的名义,召集会议,按照原计划进行。” “咱们的联络呢?”王威又问。 “以烽火为号。同时利用警戒的部队,快马传递信息。” “如果两方面都成功了,咱们在城里会合,以后的一切自然都好办了。万一有一方面失败,如何善后?” 高君雅深深点头:“这一点异常重要。我想这不外乎三种情况:一是你成功,我失败;二是我成功,你失败;三是你我都失败。关键在你那方面,晋祠得手,李世民不能不俯首听命。” “先说我失败,你成功。” “如果你失败,自然是个混乱的局面,奋战坚持,等我赴援。” “如果你失败,也是同样的情况,等我回城相援。”王威说,“只怕两方面都失败。” “真的出现了那最坏的情况,只有会合一起,力战夺围。” “向哪个方向夺围?” “自然是向东。” 王威和高君雅的部队,驻扎通往河北的一线,所以向东夺围,可得掩护。但是,高君雅原来准备秘密抽调此一线大部分的兵力以为镇压之用,现在要留下夺围的退路,原计划不能不打消。这对密谋的执行,自然是有影响的。 但大致说来,工作进行得相当顺利。王威派定了警戒的部队,并且亲自到悬瓮山去勘察了地形,决定了部署的细节。这一切他都不肯假手于人,因此,把李家父子瞒得滴水不漏。王威只待祷雨那天早晨,指挥亲信,秘密行事。 哪知到了第三天,扬州派来一位使者,持着诏令,召李渊入觐。 “晋阳宫宫女侍寝的事发作了!”李渊在心里想,这当然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。 猜疑之心一起,首先要打听这两个副留守最近的行动。裴寂找了李世民和刘文静来商议,此外还有个刘政会——由于首先创议留守用兵,得有专断之权,因而,他现在亦能参与最高的机密了。 说明了事由,裴寂首先发问:“各位看,这件事是不是王威和高君雅捣的鬼了?” “那还用说!”刘文静脱口相答。 李世民却不愿如此武断。“其事在可疑之间。”他说,“有一点,可以试验出来,如果是王威和高君雅告的密,他们为了避嫌疑,表面上一定装得漠不关心,不妨从这方面去观察一下,或者可以看出个究竟来。” “是的。”裴寂点点头,“还有一层,留守不见得肯奉诏,这在扬州当然是估计到了的,估计到了便一定有第二步的处置,诏令上命王威代理留守,那么,一定另有密诏给王威,内有留守如不奉诏,便当如何的指示。” 大家都同意他的话,只有李世民独持异议:“不然。我的看法正好相反。扬州知道我们跟王、高之间的矛盾,行事特别谨慎,必不会有密诏给王威。实际上也无此需要,留守不奉诏,他们亦没有办法;留守奉诏,大权由王威代掌,自然配合扬州的意志行事,不必另有密诏。” 这番分析,连裴寂亦不能不佩服。于是作了两点决定:第一,试探王威;第二,调查扬州是不是另有密诏给副留守。这第二个任务,托付给刘文静,因为他有人埋伏在王威和高君雅那里。 很快,刘文静得到了确实的结果,最近从无任何来自扬州的使者,到过王威那里。但另有一个奇怪的消息,说王威派人到市面上买了一百多套平民士庶穿的服装,不知作何用处。 这确是件费解的事,刘文静极为注意,命令报告消息的人,特别侦查,看把那些服装分发给什么人使用。 王威却自以为成竹在胸,依旧从容不迫。皇帝召李渊入觐的事,他是知道的。心里在想,李渊必不奉诏,皇帝将会大失所望;然后,他用一辆槛车把李渊解送扬州,那时皇帝又会喜出望外。不用说,加官晋爵,是指顾间事了。 “留守有请!”卫士来向他报告。 这自然是谈入觐的事,他想好了应该保持的态度,随即奉召到留守府,李渊在后堂以便服接见,在座的还有裴寂。 “请看!”李渊把诏令递了给他。 看了诏令,王威谦恭地答道:“我一直托庇在留守荫下,凡有疏漏,都蒙留守教导,一旦叫我代理,虽是极短的时间,也怕力不胜任,实在惶恐得很。” “这你不必客气。”李渊徐徐答道,“凡事跟君雅兄商量着办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 “是!”王威平静地说,“君雅兄才具远胜于我,其实应该叫他代理,才是正办。” “圣命如此,也不必再说了。我此去不放心的是,讨伐刘武周这件大事,为了增强实力,计出万全,耽误的工夫也不少了。你看,现在该怎么办?” 王威一时无法作答,便说了老实话:“这件大事,一直是留守在主持,我还没有仔细研究过。” 李渊点点头:“因为如此,我想慢一点动身,总得先跟你谈妥当了再走,路上我才能放心。” “是的。”王威平静地回答。 在一旁侧耳倾听的裴寂,看王威这样无所谓的态度,倒有些困惑了——他的“漠不关心”到底是如李世民推断的,属于故意的做作,还是真的本心无它,非要弄清楚不可。 于是,他在旁边发言了。 “留守!”裴寂向李渊抛过去一个眼色,“‘君命召,不俟驾而行。’请留守明天就动身吧!” 这是反面的试探,如果王威表示:不必如此匆忙,等大致安排就绪了再走也不晚。那是寅僚朋友间相处的正常态度。如果同意裴寂的话,那就显示他内心巴不得李渊早走早好。然则刚才那种漠不关心的样子,不问可知是装出来的。 但王威的反应,出于裴寂的估计以外,他口虽不言,脸上却有紧张的表情,极注意地看着李渊,要听他如何作答。 这一下连李渊都发觉了。他也懂了裴寂的眼色,便特意作出考虑的神情,好久,憬然有悟似的说:“不错。我是赶快动身的好。说句大不敬的话,皇帝的疑心病重,不赶快走,倒显得我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,不敢去见他似的。”说到这里,又转脸吩咐裴寂:“玄真,请你替我准备一下,我明天一早就走。” “不,不!”王威不等他的话说完,赶紧阻拦,“到扬州要一个多月的工夫,想快,也不争在一两天。” “多待一两天也做不了什么事,何不早走?” “留守难道忘了?后天晋祠祷雨,是个大典。” “噢!”李渊看了看裴寂,迟疑地说,“也好,我等祷了雨再走。” 无意说谎话,最怕有心人装作无意在旁边听。王威一时情急,露了马脚,自己还未发觉,裴寂却捉到了一条线索,等王威一走,立即告诉李渊说:“晋祠祷雨,留守万不可去。看他们有什么花样搞出来。” “光是不去也不行!得要弄弄清楚才好。你快去调查明白来告诉我!” “当然要调查。我去找肇仁。” 裴寂到了晋阳令署,跟刘文静一谈,把他所接到的王威派人采购庶民便服的报告参合在一起研判,可以更进一步地确定,晋祠祷雨,必有阴谋在内。 那么,是什么阴谋呢? 仍旧是李世民、裴寂、刘文静、刘政会这四个聚在一起商议,刘政会职居司马,掌握着部队的动态,稍一检查,立即发现了一个疑点。 “啊呀,我疏忽了!”他惭愧地说,“祷雨那天,由城郊到悬瓮山的警戒,由王副留守嫡系的部队担任。这一点,我先倒没有注意。” 这一说,大家都有了一个共同的看法,王威和高君雅,多半将在晋祠发动劫持留守的阴谋。等到晚上,刘文静接到一个报告,便几乎可以证实了他们的看法——这个报告说,王威所采购的一批便衣,已分发给他亲信的部属,叫他们在五月初一,混在晋祠祷雨的百姓之中。 这再无可疑了,王威在观礼的百姓中都埋伏了人,可见其计划的周密。然而,他们没有工夫再去进一步搜查证据,第二天月底,下一天就是五月初一,他们只有一天的时间来筹划应付。 “我以为以和平处置为妙。”李世民首先表示,“内部的裂痕,只宜弥补,不宜扩大。” “势不两立,已无法弥补了!”刘文静的态度很激烈。 “我跟肇仁的看法相同。”刘政会附和其议。 “玄真,你看呢?”李世民问裴寂。 裴寂比较持重,他要先彻底了解双方面的办法。“和平处置如何?”他反问李世民。 “请留守下令,另调部队,担任警戒,让他们自己肚子里明白。” “养痈贻患,防不胜防。”刘文静大声地说。 “噤声!”裴寂赶紧喝阻。 “咱们不要防他们,要争取他们。”李世民说,“一定要和衷共济,力量才雄厚。” “哼!”刘文静冷笑道,“你一片诚心待人,人家待你怎么样?你忘了虬髯客给你的教训了吗?” “不然!”李世民从容答道,“你要往远处看……” 他的话没有完,刘文静却又要抗声相争,裴寂赶紧做了个强有力的手势,加以制止:“别作无谓的争执。肇仁,你平心静气说你的办法。” 于是,刘文静说了除去王威和高君雅的办法。办法自然很多,主要的是得下决心,他反复申说,王、高是一大障碍,若不翦除,贻患无穷。接着,刘政会又作了补充,言词异常激切。 看到二刘的态度,李世民不便再多说。裴寂也为他们说动了——不过,他所考虑的是除去王、高以后,连带发生的剧变的局势,得有一个妥善的决策。 “翦除王、高,我也赞成。不过这一来,就是公然跟扬州为敌了,不容咱们再有从容筹划的时间。”他慢吞吞地说。 “本来就筹划得差不多了。就此出兵,有何不可?” “而且,”刘政会接着刘文静的话说,“就算没有这重公案,咱们也该早日举义,如果形势落人之后,要想扭过来,可就吃力了!” “你看呢?”裴寂转脸问李世民。 “我自然希望早日举义。”李世民答道,“谁不是希望早日推翻暴政?” “这不就对了吗?大家的意见,殊途而同归,没有什么冲突。”刘文静兴奋地说,同时跟刘政会交换了一个眼色。 裴寂点点头:“各人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。我回去报告留守,看他的意思。”他特别嘱咐刘文静,“肇仁,你听我的信。” 刘文静把刘政会留在署中,一直守候到深夜,也没有见裴寂有什么消息送来。于是,他写了密简,打发丁全,骑一匹快马赶到晋阳宫去向裴寂讨信息。 四更已过,丁全才回来报告说:“监副睡了。” “睡了?”刘文静说,“这时候当然睡了!但总有句回话。” “别无回话。只说:‘监副睡了。’” 刘文静还没有开口,刘政会跳脚骂道:“裴玄真这老家伙,真岂有此理!这是何等大事,怎么不理不睬,到底什么意思?” 刘文静不响,嘴角慢慢出现一丝诡秘的冷笑,挥挥手叫丁全退了下去。 “怎么办?”刘政会冷静下来了,他从刘文静的脸上,看出别有会心,“裴玄真到底什么意思?” “老弟!”刘文静拍拍他的肩膀说,“你连这点意思都不懂?就是你说的,‘这是何等大事’,而且就剩下明天一天,再无从长计议的工夫,而他居然拿‘睡了’两个字来搪塞,这不是太出乎情理了吗?” “是啊,我也是这么想的。” “告诉你,”刘文静放低了声音说,“这是不答复的答复。” “啊!”刘政会恍然大悟。 “这就叫‘默成’!”刘文静说,“姜是老的辣!裴玄真的心计城府,比你我深得多。咱们不能不佩服他。” 兴奋异常的刘政会,没有工夫来跟他评论人物,只说:“四更都过了,咱们得赶快动手!” 是的!刘文静从沉思冥想中惊醒过来,时间真是不多了,至多只有两个时辰可供部署,而且调兵遣将,必须在极端机密的情况下进行,如果稍有风吹草动的迹象,王威和高君雅起了疑心,抢先采取行动,那时大动干戈,喋血三晋,便将摇撼民心,搞成不堪收拾的局面。 好在实权都在二刘手中,虽然时间匆促,也还能悄悄地摆下天罗地网。到了卯初时分,一切都已准备妥当,静等王威和高君雅来送死。 全城文武要员,这时都来到了留守府。照例,朔望“衙参”,但以五月初一,晋祠祷雨,所以提前一天。卯正时分,王威和高君雅陪着李渊一起升座。参拜完毕,李渊宣布:皇帝下诏令召赴扬州,不日就要启程,留守的职务,指定王副留守全权代理。 于是,王威说了几句谦逊的话,同时表示:“留守府一切大小公务,都秉承留守已定的决策,照常进行。” 这就算作了交代,李渊问道:“各位还有什么事要陈告?如果没有事就退堂。” “有事!”堂下有人响亮地答应。只见刘政会从行列中闪了出来,手里持一通文书,高高举着,大步走上堂去:“留守!有一通密牒。”说着,把密牒双手呈上。 李渊却不接,看着王威说:“拿给副留守看。” “不!”刘政会大声答道,“得要请留守亲自过目。” 事出突兀,满堂鸦雀无声,等待打破这个哑谜;而李渊却从容得很,把密牒接到手里,慢条斯理地拆了封,但看不到几行,脸上变了颜色,同时双眼很快地上下移动,匆匆看完,把密牒收入封套,凝神静思。 “请留守明示处理办法。”刘政会催促着说。 李渊挥一挥手,示意他少安毋躁,然后转脸对王威说道:“有人告你跟君雅谋反!” “什么?”王威从座位上霍然而起,“谁告?是……” 王威是个草包,高君雅怕他莽莽撞撞,把话说错了,赶紧投以一个眼色,然后抢着说道:“不用这样子!真是真,假是假,大家都在这里,事情可以说得明白、辨得清楚的。” 王威会意了,坐了下来,请高君雅去应付——但他心里愤怒难平,只拿眼瞪着刘政会。 “请问留守,”高君雅问道,“密牒上怎么说?” “说你们勾结突厥。” 高君雅大笑,满堂愕然。等他笑完了才问:“谁告的?” 李渊还未开口,刘政会大声地说:“我!” “是你!”高君雅沉下脸来,厉声问道,“证据何在?” “哼!”刘政会冷笑着说,“你自己做的事,自己明白!” 高君雅忽又转为平静了,侧脸向李渊说道:“请留守跟他要证据。如果没有证据,请留守把他押起来,严办!以下犯上之风绝不可长,否则,十几万大军,请问留守如何统驭?” 在那样的场合中,李渊无法不听他这番理直气壮的话,便也放下脸来对刘政会叱斥:“刘司马!你没有证据,怎能诬告上官?” “自然有证据。” “呈上来!” “是。”刘政会答应一声,慢慢地转过身来,行列末端的刘文静微一点头,这表示证据已经准备好了。 “你听到留守的吩咐没有?”高君雅断定他拿不出他们勾结突厥的证据,所以再逼他一句,“快呈上来!” 刘政会却更从容了,回身答道:“马上还你的证据。”说罢,徐步走到堂前。 事情越来越玄妙了,两行侍立的文武官员,谁也不知道他葫芦卖的什么药,都是睁大了眼,视线随着他移动。 “把人带上来!”刘政会走到滴水檐前,大声命令。 于是角门上出现了一队卫士,捧着刀,押着上十个也是穿了军服的壮汉,走到檐前,一字排齐。最后一个卫士,捧着一大包簇新的便服,走上堂去,下了一跪,将衣服放在公案前面,便又迅速退下。 这就是证据!在王威和高君雅一到留守府,刘政会便发兵搜捕王威的亲信卫士——这只有极短的一段时间可以行动,幸好及时办妥了。 王威和高君雅的脸色大变。堂下窃窃私议之声渐起,刘政会不敢怠慢,指着那些被捉来的人,高声叫道:“要证据,只问王威的亲信卫士!王威跟高君雅密谋,趁明天晋祠祷雨,杀尽太原大小官吏,然后领兵出雁门关,投奔突厥。” “你简直血口喷人!”高君雅戟指怒斥。 刘政会不理他,手指那些衣服,环视他的幕僚,说道:“自城郊至晋祠,十五里路的途程由王威派兵,一手控制,这还不算,他叫他的亲信卫士,易穿便服,混在观礼的老百姓之中,其意何居?”他倏然转身,直指王威,厉声道:“你说!你是什么意思?” 王威没有想到他跟高君雅的密谋,刘政会不但完全清楚,而且有他的亲信卫士,在堂前俯首无语,心理上已完全慑服,傻了似的,期期艾艾,自己都不知道要说什么话。 李渊到这时候才想说话,但刚要开口,只见行列中闪出刘文静,大叫道:“乱臣贼子,人人得而诛之。还不与我拿下!” “下”字还未出口,屏风后面抢出八个卫士,一面四个,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,抓住了王威和高君雅。 “反贼!”王威怒骂着,“你们这班反贼!当心天子讨伐,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!”一面骂一面挣扎,但哪里挣得脱,徒然被卫士把他的手臂,扭得痛彻心扉而已。 乱过一阵,等王威和高君雅被押了下去,堂上重归于肃静,李渊咳嗽一声,以留守的身份,对这件在众目昭彰之下破获的叛乱案,发表了意见和指示。 “我痛心得很!”他以低沉的声音说,“各位刚才都看到的,其事不假。幸亏刘司马及时告变,否则明天此时,在这里的人,都在王威和高君雅的掌握中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停了下来,紧握一握拳,嘴角牵动着,发出受惊时所生的那种痉挛——那样的动作和那样的表情,看在文武官员眼里,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。 “好在事情已经过去了,大家照旧供职,明天晋祠祷雨,照常举行。王威和高君雅,交法司严讯,首谋必究,胁从不问。” 这几句话,缓和了大家的情绪,一个个恢复了平静沉着的脸色。 “可是有一点,我现在不能不明告各位。”李渊又说,“方今天下汹汹,河东算是一块清净乐土,从我算起,既受地方的供养,便有保境安民的责任,决不容许再有任何叛乱的行为发生。王威和高君雅的阴谋,到底是怎么个情形,还不十分清楚,可能有人受他的煽动,参与其事,甚至蠢蠢思动。我希望大家加意防范,如有知情不报,包庇窝藏,叫我发觉了,一定严办。请各位回去,转告部属亲友。” 说完,退了堂。文武官员,眼看二刘如此神通广大,轻轻易易就破了这么大一个叛乱案,并且以极明快的手法制服了叛徒,不是佩服,便存戒惧,所以回去以后,各都加了几分小心,把秩序维持得很好。 但是,事实上是个外弛内张的局势,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队,自然会有所动作,如果处置不善,会激出极大的变故——自相残杀的结果,不但老百姓会被溃败的散兵游勇所蹂躏,更予敌人以可乘之机,可能招致刘武周勾结突厥入寇,弄成内忧外患、交相煎迫的危局。 因此,留守府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紧张气氛。李世民虽无官职,却是发号施令的主帅,在这紧急应变的重要关头,他没有时间跟大家从容讨论,简洁了当地作了几项决定。 第一项决定是下令戒严,城门关隘,严密盘查,防止王威和高君雅的人,走漏消息。第二项决定是指派劲卒,秘密监视王威和高君雅的嫡系部队,同时用留守的名义,发布命令,要求那些官兵,照旧服勤,并且提出两点保证:不受丝毫歧视,与其他任何部队的待遇完全相同;以及王威和高君雅,将受到公正的审判。 这两项决定,执行还比较容易。感到棘手的是王、高的嫡系部队,大部分驻扎在外,极难控制,一闻变故,不是集结兵力,猛扑太原,便是把部队拉到河北。不论怎样,都是一种损失。 李世民决定用遮断分化的办法,他叫刘政会发兵符,把最远的、驻娘子关的高君雅的部队调入太原;一面命令驻五台的精兵,星夜南下接防,隔断了往河北的通路。其他王、高的部队,一部分调五台、一部分调晋南,防区夹杂在李家军中间,万一生变,易于镇压。同时,李世民叫刘政会查明那些部队的饷银粮服补给的情况,发仓开库,尽量补足。这样恩威并用,大家都相信可以把他们安抚得下来。 安排好了这一切,李世民去见他父亲。李渊正由裴寂陪着在喝酒,他把处置经过,逐一作了报告。 “唉,随你。”李渊叹口气,喝口酒,“败家也是你,兴家也是你!” 李世民微笑不答,却只拿眼看着裴寂。 裴寂报以会意的眼色,然后向李渊说道:“留守,事到如今,只有化家为国了。” “谈何容易?”李渊摇摇头,“怎么个‘化’法?” “第一步当然是开府。” 于是,李渊开府称“大将军”;李世民以“右领军大都督”做先锋,带着刘文静起兵太原,直指潼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