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54节
??他看着少年时的自己阻止赤玛追杀无辜的平民,淡然地转身离开,任她在身后哭着诅咒喝骂。 ??眼前的幻象渐渐淡去。 ??黑暗中透下一缕淡淡的温暖光芒。 ??一声轻柔的呼唤在耳畔回响。 ??“法师?” ??昙摩罗伽睁开眼睛。 ??少女焦急的面庞凑到他眼前,修长的眼眸倒映出他汗涔涔的面孔,手里拈了张帕子,轻轻拭去他眉间的汗水。 ??他握住她的手,望着她清澈的双眸。 ??“你从哪里来?” ??瑶英怔住,眨了眨眼睛,神情有点茫然,轻声说:“……从中原魏国来的。” ??昙摩罗伽凝望她半晌,松开了手。 ??一万里,如此遥远,隔着茫茫大漠,巍峨群山,浩渺长河。 ??为什么她偏偏来到了他身边。 ??第108章 吾道不孤(补字数) ??快四更了, 万籁俱寂,隐约有沙沙风声拂过。 ??一缕淡淡的沉香清芬在莲花藤蔓纹锦帐下袅袅浮动。 ??瑶英跪坐在昙摩罗迦跟前, 身体前倾, 握帕子的手收了回去。 ??昙摩罗伽看着她,屋中幽暗, 但她离得很近,近到可以看清她雪白肌肤上似乎有茸茸光晕流转,他目光落在她微微散乱的乌黑发鬓边, 久久无言。 ??不是佛陀送她来的吗? ??他一直不吭声,眼神有些异样,瑶英凑近了些,关切地问:“法师是不是病了?我去叫巴米尔进来?” ??声音婉转,眼睫微颤。 ??每一下颤动, 似三生池旁, 一朵水莲迎风轻轻摇曳。 ??昙摩罗伽回过神, 一点一点收敛游丝般漂浮的思绪,意识慢慢恢复清明。 ??“不用了。” ??他淡淡地道,声音沙哑。 ??瑶英看一眼他身上被汗水浸湿的袈裟, 视线回到他脸上,他脸色苍白, 刚回来的时候神情疲惫, 双眉微拧,这会儿看着比刚才还要憔悴。 ??“法师是苦行僧吗?” ??她问。 ??昙摩罗伽低头看她。 ??瑶英认真地道:“我听人说,苦行僧以苦行作为修行手段, 他们往往独自流浪,居无定所,蓬头垢面,衣衫褴褛,长期断食,睡布满钉子的床,赤脚走过烧红的火炭,以各种酷刑来达到自我修炼的目的。” ??昙摩罗伽手指摩挲持珠,道:“那是天竺的一种苦行方式,沙门中的苦行不提倡这种无益的极端之苦,只要求舍弃贪欲。” ??瑶英挑了挑眉,对上昙摩罗伽的视线,直直地望着他。 ??“那法师身体不适,为什么不请医服药,而是打算就这么熬过去?” ??“法师,你真的不是苦行僧吗?” ??她语气质问,脸上却带了几分俏皮的笑意。 ??昙摩罗伽挪开视线。 ??瑶英跟着他动作,漆亮双眸直勾勾地紧盯着他,和他对视,“如果法师不是苦行僧,为什么要忍受这些无益之苦?” ??昙摩罗伽垂眸,道:“这些并非无益之苦。” ??他所练功法奇诡,领罚也是在提醒自己,以免自己失去对生的敬畏。 ??瑶英沉吟了一会儿,看他一脸法相庄严,知道劝不动他,暗暗叹口气,道:“我不敢和法师争辩,不过法师身上的袈裟汗湿了,得换件衣裳。” ??不管怎么说,他得把汗湿的袈裟脱下来。 ??她说完,不等他说什么,起身,走到门边,拉开房门。 ??“送一桶热水进来,还有干净的僧衣,法师要换衣。” ??巴米尔瞪大了眼睛:大半夜的,为什么突然要热水,还要换衣?王为什么要半夜换衣裳? ??他飞快看一眼瑶英,见她鬓边虽然毛毛的,像是睡下又起来的模样,但是一脸坦然,衣衫整齐,心里暗骂自己想多了,目光渐渐往下,看到绒毯上她那双赤着的玉足,眼睛再次瞪大。 ??他像是被蛰了一下似的,猛地转身跑开,不一会单手抬了一桶热水回禅室,还有昙摩罗伽的僧衣。 ??禅室黑魆魆的,他放下东西,悄悄环顾一圈,没看到瑶英,悄悄吐了口气,恭敬地退出去。 ??瑶英已经回避进了里间,坐在矮榻前,侧耳细听。 ??外面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,接着是一阵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,她放下心,松口气,躺下接着睡。 ??刚挨着软枕,锦帐外砰的一声巨响,水花翻腾,像是有什么重物倒在了地上。 ??他那么虚弱,身边没人照顾,不会晕过去了吧? ??瑶英赶紧爬起身,拂开锦帐,看清禅室情景,呆了一呆。 ??暗沉的光线里,一道劲瘦的身影背对着她,正缓缓褪下身上的袈裟,露出宽阔的肩背。 ??昙摩罗伽个子挺拔,平时穿着宽大的袈裟,看去清癯瘦削,这会脱下袈裟,瑶英才发觉他身上肌理匀称紧实,线条流畅分明,汗水一颗颗滚落,紧绷的脊背像抹了一层油似的,在黯淡光线里闪动着蜜色的光。 ??不过更让瑶英吃惊的是,昙摩罗伽背上竟一片红肿,爬满纵横交错的伤痕。 ??原来他没病,出汗是因为刚受了杖刑。 ??瑶英立在锦帐下,怔怔地看着昙摩罗伽修长结实的肩背,出了一会神。 ??昙摩罗伽似有所觉,动作顿了一下,背对着她,微微转过脸,侧脸轮廓清晰,眉骨高挺,看去凛冽清冷,脱了一半的袈裟挂在腰上和手臂间,水汽朦胧,有种云遮雾绕的感觉,像壁画上赤身的菩萨,姿态修长优雅,庄严,静穆,隐隐有蓬勃的力量内凝。 ??瑶英望着他发怔。 ??他停在那里。 ??一声鹰唳打破岑寂,苍鹰扑腾着翅膀,带起一阵清风,锦帐轻晃。 ??昙摩罗伽扯起滑落的袈裟,眼角漫不经心地扫向锦帐,似有意,又似漫不经心。 ??瑶英不禁一阵心虚,心跳得飞快,赶紧放下锦帐,躺回矮榻上,扯上衾被把自己从头到脚罩得严严实实,不动弹了。 ??锦帐后,昙摩罗伽抬起眼帘,看一眼微微晃动的帐子,俯身捡起刚才不小心打翻在地的烛台,放在一边案上。 ??换了身干净的僧衣,身上松快了许多。 ??他继续打坐,这一次没有跌入梦境。 ??…… ??第二天,瑶英睡到辰时,被一阵突然拔高的说话声吵醒了。 ??禅室外人影幢幢,有人在低声争执。 ??她起身下地,轻手轻脚地收拾好自己的东西,出了里间,掀开一条细缝往外看。 ??天已经大亮,外面正堂光线明亮,昙摩罗伽身穿一件灰色僧衣,盘坐在长案前翻阅奏疏。毕娑跪在门口,一身轻甲,胳膊底下夹着头盔,脸上神情焦急。 ??“王,臣一定会好好看着赤玛公主,不让她再胡闹,真的要送走她吗?” ??昙摩罗伽没有抬头,道:“张旭是军中禁官,她意图伤害张旭,按律该罚她禁闭。三个月后,你再去接她回城。” ??语气不容置疑。 ??毕娑迟疑了一下,不敢多说什么,神色有些不甘心的样子。 ??昙摩罗伽一声不吭。 ??毕娑叹口气。 ??气氛僵硬。 ??瑶英在侧门夹道等了一会儿,看毕娑起身告退出去了,夹着包裹走出夹道。 ??“昨晚叨扰法师了,法师好些了?” ??昙摩罗伽低着头,悬腕提笔,嗯了一声,挥了挥僧衣袖摆。 ??缘觉上前,眼神示意瑶英跟上他,他要送她回院子。 ??瑶英告辞出来,走出几步,看到远处毕娑离去的背影,想了想,霍地转身。 ??缘觉吓了一跳:“公主?” ??瑶英转身,穿过回廊,在所有人诧异的注视中踏进禅室。 ??“公主!” ??巴米尔和缘觉急得满头汗,小声呼喊她,追进禅室,示意她赶紧随他们离开。 ??瑶英摇摇头,看着低头书写的昙摩罗伽,轻声道:“我有几句话想对法师说。” ??巴米尔两人面面相觑,不知道是不是该催促她离开。 ??昙摩罗伽抬起头,碧眸淡淡地扫两人一眼。 ??两人会意,不再拦着瑶英,立刻退了出去。 ??昙摩罗伽手上书写的动作没停,“公主想和我说什么?” ??瑶英走到长案前,俯身坐下,斟酌了一会儿,道:“法师,除了同胞的阿兄外,我还有好几个兄长,其中有一个是和我同父异母的长兄,他叫李玄贞。” ??“李玄贞一直想杀了我阿娘和阿兄。” ??昙摩罗伽手中的笔顿了一下。 ??瑶英凝眸注视庭前的皑皑白雪,缓缓道出当年李德、唐氏和谢满愿之间的那段阴差阳错的纠葛。 ??“……后来,李玄贞的生母自焚而死,要他为她复仇,李玄贞立誓,等他掌权,一定会杀了我阿娘和我阿兄,为母报仇。”